不出万历帝所料，他看到夏华抬着头，表情发懵、眼神发直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间，夏华看着万历帝，万历帝也看着夏华。 　　 万历帝身边还站着夏华的一个老熟人，正是王安，他一身的宦官衣着。 　　 一丝“邪魅的笑意”浮现在万历帝的嘴角边，他完全想象得出夏华此时发现“马三公子”就是当今皇帝后内心那天翻地覆的极度震撼，他发现，这种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挺爽的，他估计夏华现在比萧峰发现“大恶人”就是自己亲爹萧远山后更加震撼，三观都要碎一地了。 　　 在夏华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万历帝终于讲完了长篇大论，然后拿起金裁刀将面前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接着交给身边的内阁首辅申时行，申首辅手持试题长声宣布道：“万历十七年，己丑科殿试…开始！”又将试题交给了一旁的沈懋学。 　　 现场响起第二波山呼万岁声，按理，万历帝此时可以退场了，但他没有，而是好整以暇、悠哉悠哉地继续坐在御座上，似乎想亲自全程监考。 　　 在皇帝的目光注视下，贡士们小心翼翼地依次在属于自己的考桌后坐下，待所有人坐定，沈懋学朗声道：“诸位，本次殿试只考上午一场，一共两个时辰，辰时初开考，午时末交卷，文章限两千字…” 　　 在这同时，礼部的官员们开始给考生们分发答题纸，这答题纸是用上等的宣纸装裱成的，极为考究，每页长十二寸宽四寸，上有红线直格，每行只准写二十四个字，要求每个字都用台阁体，必须写得横平竖直、方正工整。 　　 发完答题纸后发试题，殿试难度并不大，只考策文，相当于写一篇政论文，不过，这次殿试的题目却有点惊悚—— 　　 “祖宗法度乃立国之基，然，太祖禁海，成祖、穆宗开海，祖宗何以有别？吾辈应何从？” 　　 看到这个题目，很多考生的冷汗立刻唰的一声滚滚而落，因为此题含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明太祖朱元璋是禁海的，但明成祖朱棣还有万历帝爹明穆宗朱载坖是开海的，万历帝这是在问考生们，太祖成祖穆宗这三位皇帝谁对谁错啊？我现在该遵循哪位先帝的国策啊？ 　　 对考生们而言，评论太祖、成祖、穆宗这三位皇帝谁对谁错，这不是赤果果的送命题吗？ 　　 如果答太祖是对的、成祖和穆宗是错的，铁定是死路一条，万历帝：你啥意思？你竟说成祖皇帝和我爹是错的？拉出去，砍成薯片！如果答太祖是错的、成祖和穆宗是对的，抱歉，还是死路一条，万历帝：你啥意思？你竟说太祖皇帝是错的？大不敬！拉出去，剁成饺子馅！ 　　 这年头，本朝历代先皇先帝不管再怎么昏庸，都必须是对的，这是一种政-治正确铁律，万万不可违逆，所以，太祖皇帝当然是对的，成祖皇帝和穆宗皇帝当然也是对的，可他们仨干的事分明是自相矛盾啊，怎么办？ 　　 所以，此题的破题要义绝不是二选一，而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还要深深地说进万历帝的心坎里。 　　 万历帝为啥要考生们在殿试中探讨太祖成祖穆宗这三位皇帝谁对谁错？根本原因就是：他缺钱，他贪财，他想通过全面解除海禁、发展海上贸易大捞特捞，但朱元璋偏偏定下了“片板不下海”的祖宗规定，朱棣和隆庆帝虽然“违反”打破了这道禁海令，但都只是小打小闹，没有全面推翻。万历帝想全面推翻朱元璋的祖宗规定，可想而知，真这么干必然遭到大量的反对声和强大的阻力，他需要有人帮他在法理上理直气壮地驳斥那些反对声。 　　 夏华悄悄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大部分考生要么愁眉苦脸，要么欲哭无泪，要么一脸便秘表情，要么抓瞎抓头发抓狂，个个如坐针毡，他们纵然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在这道题目前也感到老虎啃刺猬。能一路杀进皇宫里参加殿试的，哪个不是才华洋溢的大才子？他们当然能根据这道题目写出锦绣文章，可想要在确保不会祸从口出的大前提下写出来，实在太难了。 　　 “全面解除海禁、发展海上贸易、让华夏跟世界全面接轨，是历史大势，我必须全力地推动华夏走上这条越来越富强的阳光大道。”夏华暗暗下定决心，“没办法了，只能放大招了！” 　　 后世网络小说里的穿越重生主角们基本上都有一个必备技能：回到古代后大肆剽窃当时还不存在的名诗名词从而起到一鸣惊人、出尽风头、打响名声、吸引大人物和美女的注意力、赚取功名利禄等等各种作用。夏华自来到这个时空后基本上没干过这种事，一来觉得太无耻，二来担心惹上麻烦，但眼下，他必须放出这个大招了。 　　 在深深地吸口气后，夏华泼墨挥毫：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没错，夏华这是在剽窃后世某位大伟人的名词，没办法，不用这首震古烁今、恢宏磅礴、气吞山河的名词，实在镇不住场子。夏华以此破题开头，是单刀直入地告诉万历帝：皇上啊，那些牛叉的皇帝不管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还是明太祖、明成祖外加你爹明穆宗，都已经是过去式，“俱往矣”，现在的天下是你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你要继往开来，长江后浪推前浪，超越他们，不能把前人作为自己的标准，应该把前人作为自己超越的目标。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龙屁更是加官进爵的敲门砖。要不是怕破坏伟人名词意境，夏华真想加上一句“皇上身体真勇猛，三千佳丽夜夜宠”。 　　 破了题，有了思路，夏华下笔自然行云流水：太祖、成祖、穆宗三位皇帝做的当然都是正确无比的啦，这是毋庸置疑的，为什么太祖皇帝禁海、成祖皇帝和穆宗皇帝开海呢？这是因为大明朝的国情发生了变化，经过二百年的风风雨雨，时代已经变了，太祖、成祖、穆宗三位皇帝都是英明神武大智大慧的圣明之君，太祖皇帝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他在开国初制定的禁海国策是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结果，非常符合咱大明朝那时候的国情，到了成祖、穆宗皇帝时，这两位皇帝与时俱进、推陈出新，还是正确无比的举措。不管是太祖皇帝还是成祖皇帝、穆宗皇帝，他们制定的国策都是围绕着“如何让大明朝变得更富强”这个核心的，核心不变，自当万变不离其宗。太祖皇帝肯定希望他的后代子孙们让大明朝更加富强，只要达到这个结果，禁海也好、开海也好，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都会非常高兴，如果一味地抱残守缺、墨守成规，就算坚守太祖皇帝制定的祖宗规定，却没让大明朝更加富强，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会不高兴。禁海开海都是手段，让大明朝更加富强才是根本目的。林林总总云云。 　　 夏华已经从“马三公子就是万历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继而全身心地投入眼下的殿试，因为文思泉涌、专心致志，所以他忘了时间流逝，也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就在他写完一页稍微喘口气、打算伸个懒腰时，眼角余光瞟见有个人影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侧后，还瞄到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站在夏华身侧后的这个人是谁根本就是昭然若揭。 　　 夏华一下子浑身一紧、头皮发麻。 　　 这场殿试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半时间，有人浑然不觉时间流逝，比如夏华，有人感到度日如年，比如那些不知该如何破题和下笔的考生，还有万历帝本人和那些官员，一个时辰下来，无所事事的他们在身体上感到腰酸背痛，在精神上感到索然无味，别人不敢动，万历帝可以，闲得无聊的他起身步入考场活动活动手脚，也看看让他感兴趣的人，比如“头号目标”夏华。 　　 在短短几秒内，夏华脑中翻涌过无数个念头： 　　 麻蛋！马三公子就是万历帝！万历帝就是马三公子！ 　　 好好想想，我有没有在马三公子面前说过对万历帝不敬的话？ 　　 没有，嗯，肯定没有，我就算不知道马三公子是万历帝，也不敢编排此时的皇帝。 　　 等等，我好像做了一件让万历帝很不爽的事，就是得罪了朱尧姬！ 　　 我曾在朱尧姬面前大放厥词，还在跟她谈恋爱两地分居期间劈了腿！ 　　 死定了！男人劈腿的话，女朋友就算是普通人都会有血光之灾，更何况是公主！ 　　 朱尧姬还不要紧，真正要紧的是万历帝！ 　　 必须想个法子向万历帝赔罪道歉，否则肯定会被穿小鞋，还是烧红的铁做的小鞋！ 　　 万历帝现在最想要的是啥… 　　 心念急转的夏华急中生智，迅速地打定了主意，他拿过草稿纸飞速地写了一行字，再把草稿纸放在答题纸上，然后双手端着答题纸，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把答题纸高高呈递给万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