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冯佑天的声音愈发苍凉,他知自己时日无多,他不想看自己的儿子,也重蹈他的覆辙。 冯言陌面无表情道,“我不是你,我不会让她难受,但让我放开她,那是绝不可能的。六年了,每个人都在变,长大的不只有她一个。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她,她想要的,喜欢的,我都会替她实现,爸爸,她今天问我,她为什么不死,因为她所爱的人都死掉了。可她不知道,我和她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不在了,那我就只有她了……我爱的人,就只有她了……我怎么能让她再离开我……我做不到……” 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必须用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苦,才能换来。 他知道他选择了怎样的一条路,但他并不后悔。 冯佑天太了解这个儿子,他知道冯言陌做了决定,绝不会悔改,他也就不再废话,只专心和冯言陌说起自己的一些身后事。 他们父子在房内专心地进行着谈话,并没有注意到有个黑色的人影,在病房门外停驻了许久…… 念恩得知冯佑天过世的消息,与接到律师电话几乎同时。 她这些日子报了个秘书培训班,每周二四六上半天课,没课的时候她就窝在家里看书,发呆。她算好了,等秘书班结业的时候,正好就是她花光积蓄的时候,也是她要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 陈尔东没事总来找她,俩人的相处模式十分环保,一个看书,一个研究模型,一整天都不说上一句话,也不觉得难受。 又逢周六,陈尔东与念恩的开斋日。只不过这一次开斋的人数有点多,见沈柯与白令闻齐齐出现在念恩家的旧楼外时,念恩有些意外道,“沈大哥,大白天的你怎么出来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鬼,一定要夜里才能溜出来么?”沈柯没好气地给了念恩一个白眼。 念恩嘿嘿的笑了笑,沈柯是经常上娱乐周刊的人,那张妖孽的脸,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都是他的独家标志,辨识度十分高。他平时出门要么黑超遮面,要么围巾捂嘴,像这样大咧咧的模样出现在路人面前,还是第一回。 白令闻捅了捅他,“念恩是好意。不是怕你被狗仔偷拍么。” “拍就拍,小爷我面似芙蓉,心似雪,难道还怕他们区区几个獐头鼠目的狗仔?来来来,念小恩,靠近一些,让爷仔细看看你。”沈柯长臂一招,念恩哈哈笑着福了个万福,凑过去,沈柯表情夸张地在她的脸上巡视一番,然后满意道,“不错不错,越长越像熊猫了,念小恩,照着这样发展下去,你不久就能把国宝挤走,以身代之。” 念恩的傻笑变成了干笑,她总是睡不好,就算服了安眠药也很难安睡一夜,噩梦缠身,眼圈青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沈柯看她那副模样就没了脾气,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哼哼道,“还傻站着干什么,爷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打算把爷饿成人干么?” “小的怎么敢,敢问爷能吃涮羊肉么?” 沈柯眼冒精光,“正宗铜锅炭火?” “然也。” “那也等什么,哥儿几个,走起!” 吃货们总有些莫名的灵犀,像他们几个,出身各异,生活的世界完全没有交集,凑在一桌埋头吃涮羊肉却没有丝毫的维和感。白令闻还是一如即往的沉默少言,埋头吃肉的速度却不比任何人慢。桌上的交流全靠沈柯一人,他解下脖上价格万元的真丝领带,一边抹汗一边道,“这个味道真是正宗,涮肉必须得吃铜锅的。哎,陈尔东,你说你是干什么的来着?” “没有固定工作,做些杂工,现在跟着剧组跑。”陈尔东面无表情地从锅里捞出几块土豆放到念恩的碗里。 念恩最喜欢吃这些,土豆,芋头,红薯,在冯家的时候,冯言陌总笑话她是老鼠托生的。 “哦?哪个剧组?”沈柯眼睛一转,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庸,他在他身上嗅到了类似野兽的气味,有点不放心念恩和他在一起。 陈尔东随便报了个名字,沈柯点点头,“是万合众下面的草台班子,跟这种剧组跑没什么出路的,不如……来我公司?” 盛天名声在外,工资高福利好机会也多,如果能入职的话,对陈尔东日后的职业生涯都有好处,但他看起来却是毫不在意,摆手道,“我不打算一辈子做这个,只是临时糊口,不劳沈先生费心。” 他越是拒绝,沈柯就越是极力相邀,就在两人互相推让的时候,念恩突然站起来。 她走到包间墙上挂着的电视机前,把声音键按到最大。 “……卓越的党的工作领导者,原H市市季书记冯佑天同志,因病于13日上午11时去世……” 房间里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下去,人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念恩身上,念恩轻笑着问,“为什么都看我?” 她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只觉得憋闷不已,胸口像了压了块巨石,让她不能喘息。 不是已经说过,再不与冯家有所纠缠的么?那么冯家人发生了什么,不都与她无关了?可是……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她仍是那么难受……冯叔叔走了……走之前,她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人生有那么多来不及,为什么她都要遇到。 陈尔东起身,递给念恩一张纸巾,念恩懵懵地不知道接,陈尔东就亲自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他走了好,走了就不再受病痛折磨,像他那样的人,让他行将就木的活着,不如还是给他解脱……” 道理她都明白,她都懂,可她就是没办法释然。冯家的其他人对她怎样不说,冯佑天总是对她极好的,他把她亲手从孤儿院领走,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冯佑天对她说的话。 他说,念恩,别害怕,你不再孤单了,叔叔找到你了,叔叔带你回家。 她在冯家过得不如意的时候,总会想到他说的这句话。 她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一个家,她不舍得离开它,可最后,这个家,舍弃了她。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念恩看见屏幕上陌生的号码,迟疑地接起电话。 “念恩么?我是陈和平,你还记得我么?” “陈律师,你好。”陈和平是冯家的私人律师,以前因为一些法律事务经常出入冯家,念恩与他是点头之交。 陈和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但平静里又透出些许刻骨悲凉,“念恩,冯老先生过世的消息,你知道了么?他留了一份遗嘱,希望你来听一听。” 念恩握着电话的手收紧,她本意并不想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最终开口道,“好,麻烦你告诉我时间。” “现在可以么?地点就在冯家老宅,别的人都到了,只等你一个。” “我知道了。我很快就会过去,麻烦他们,再多等我半个小时。” 冯家的宅子在H市的远郊,这个时间公车都已经停运。沈柯二话不说将念恩送了过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交谈。 到了冯家大门外,沈柯将车子停好,一改刚见面的油嘴滑舌,眉目里多了三分沉着与精明,他对念恩语重心深道,“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别急着回应,想清楚了利弊再做决定,别给别人把柄,也别让人小瞧了,知道么?” 念恩点点头,下了车没走出多远,又折回来,“沈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去?” 沈柯对冯家多少有些了解,以为念恩是畏惧冯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东西,就笑道,“真是个小丫头,难不成他们还能吃了你?沈大哥跟你一起,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念恩笑了笑,没有说话。再回到这个地方,记忆如潮水般瞬间向她涌来,她并不害怕冯家人,只是……往事太过狰狞,让人不堪回首。 这个宅子每个角落都有她生活过的痕迹,她亲手打理的花园,她走过的长廊,她最钟爱的厨房,冯言陌最喜欢在她做饭时候亲吻她,躲开众人的目光,给她一个炙热的吻,他似乎对这样类似偷情的游戏似乎十分上瘾……还有许多许多…… 没了冯佑天,这个家就要散了。 冯言陌,冯成麟,柳月溪,这三个人在一起就连表面上的心平气和都做不到,冯佑天倾其一生希望子女和睦,家庭融洽,到头来,这也只是他的一个奢望。 一楼大厅里没有人,面生的佣人将念恩与沈柯引到楼上大书房。 经过冯言陌房间的时候,念恩不由自主地向里面望去,只见房间里的家具都被盖布盖住,许久没有人居住,布匹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灰尘。 是啊,他娶了童莲,有了自己的亲家,自然是不会再回这个地方了。 这个盛满了关于他们俩人回忆的地方,最终也只有她一人凭吊而已。 把目光移开,不再多看一眼,念恩步伐坚定地朝着书房而去,离得老远就听到柳月溪尖刻的嗓音,“为什么冯家的老爷子过世,却要我们等一个外人,她也不姓冯。” “你也不姓冯,瞎叨逼什么,如果不想听,就滚出去。”回应她的,是冯言陌一点也不客气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