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谋之阳 2
待客人离去,阿诺独自呆坐半晌,才打起精神,转回自己房间,但见佳人深坐窗前,娥眉微蹙,仰头凝望着白云长空,远山流水。 视线落在她让人不可逼视的美丽容颜,忆起那唇齿间的芳香旖旎和让天地倒转的甜蜜欢悦,心如刀绞:我与她,只有这一吻之缘么? 想着不由得便哑了嗓子:“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取出一把玉梳,那日镇上看见,只觉这玉成色晶莹,与她肌肤甚配,原准备当年礼送的。 轻轻地别进她鸦青色的长发,恍然再次置身大漠凛冽风雪,突厥铁蹄踏破山河,汹涌而来:“容容,你回吧,你有家人照顾,我也不用牵挂。” 绝不能让她受半点伤害。男子下定决心,双手背于身后,十指紧扣,强忍住去碰触她的冲动,知晓一旦拥她入怀,就再也不愿放开。 苏容若蓦然抬头,她本来也在考虑重返苏宅:阿诺在南方迟早出名,她不能不顾及家族的体面。 但主动离开和被他遣走到底不同,正欲恶言刺他,瞟见平素镇定自若的男子,似乎魂不守舍,话到嘴边又咽下:我俩,总有生死与共的患难情份。 早餐才说要为我洗手做汤,这么快改变主意,难道? 念头转过,似有所悟:“徐万里这一来,我才明白,罚你站墙头那出戏,是演给洛京看的,假装不知你和靖北王的关系。” 听她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阿诺嗯得一声不接话,苏容若皱起眉头,问:“你这副模样,还让我走,可是有了靖北王或阿禧的消息?或者,姓徐的煽动你去做危险的事?” 靖北王战功卓著,骨灰级别的太子党,难免是多方争取的对象,也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听说徐万里为人忠义,莫非知晓了阿诺乃靖北王的侍卫长,便鼓动他去救上司出狱?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阿诺听她语意警醒,胸中忽然升起一把火,烈烈地灼烤着他:世人都将我视为一柄利器,唯她将我当成亲人。 南国冬日的早阳透过枝叶,映着她闪动的长睫,流转的秋波,光华迷离,她近在咫尺,脚下却如划开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不能逾越。 “是我,不想别人背后泼你脏水。”阿诺摇头,渐渐恢复了冷静,他向来果断,既然下了决定,便不再拖泥带水。尽管有一种痛,撕心裂肺,深至骨髓。 “我这便回家,你在军营仔细些。”他不愿说的事,苏容若也不强逼,反正她总有办法探出他的真心。 客栈外,车马旁,阿诺无言地僵立着,忽觉鼻端芳香直沁心底,原来,她温软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呼吸一窒,她却在刹那放开,如蝶轻触,然后转身,登车而去。 他的身体绷得更紧,似绞到尽头的弓弦,手掌冰冷,一股热意涌至喉头,眼前模糊,心事成灰,唯余茫然的酸楚,以及,无可药救的凄凉。 车马远去,纳什瞧他的殿下仍石化般挺立原地,神色落寞,浑然不解:两人早饭时还笑语晏晏,怎地说分便分了? 南国的冬日亦很温暖,笔直一条驿道,两侧树木荫蔽,马蹄踏在紧实的硬土,和着车门前的铃铛,嗒嗒叮叮地轻响。 女子的声音比铃铛更清越:“汤轩,你这便回京,传话给孙小郎,到他伯父的廷尉司历练,暗中探查春祭投毒案,请老蔡全力配合。” 苏容若一直在琢磨阿诺中毒的事,她判断,动手的一方肯定有肃王,依他残暴的性情,对所有通向储君位的潜在障碍,都必然欲除之而后快。 另一毒是天鹤,梅妃乃最大嫌疑,但她以往的思路,都是在挑起赫连的外仇内斗,如今,她当扶植靖北王及其手下才对。 难道,她改变了策略?或者,与其他势力合谋?那会是谁?三国公府?复仇的突厥?以及,敌对的西漠? 她查太子案而非阿诺中毒案,是怕万一孙三立暴露,太子死得冤枉,报同情心的人多,不太会为他惹下祸端。 阿诺却是逃犯,虽说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靖北王并未公开平反,她不敢大意。 听到汤轩恭声应诺,她再吩咐:“除非万不得已,不得与我联系。” 阿诺到军中时间不长,跟踪的各方还不曾混到他身边,今后,不知多少眼睛会盯着他,她要预先防备,决不能被一锅端掉。 拍拍男子肩膀,温和地笑:“路上仔细些,我曾交待过大勇,红狐狸的弟兄们都是自家人,你先休整些日子,然后……” 压低嗓音说得几句,汤轩不停地点头:“属下定不负女君信任。”随及跳下车,瞬间消失在路边密密的树林。 苏容若目送着他的背影,想起哈尼村,长久的困惑又在脑海:救阿诺的那方是谁?劫她逼阿诺破阵的人是谁?他们目的何在? 半闭着双眼,只觉得眼下情势复杂之极,博弈的各方全都势力强大,她和阿诺,该如何自保? 马车在丽迪城中东转西拐,当残阳西下,暮色轻笼,苏容若回到苏宅,不作任何停留,直接跪在苏远熹的书房。 毕竟他是这具身体的长辈,她的出逃必然给对方惹下不少麻烦,为此她做足姿态,见到男子,大礼拜下,语意沉悔:“给郎君请罪,我错了。” 苏远熹负着手,晦深难测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他防范甚紧,她却依旧成功逃脱。 他曾从木兰坊要到她的画样,找图文高手仔细推敲,找不出任何线索,半年过去,派出搜索的人才说她可能仍在南国,她却突然归家。 “你错了,错在何处?”男子的表情喜怒不定:若非她懂事地留下书信,言明她安全无恙,族公和归厚太子那边,必然天翻地覆。 苏容若连忙检讨:“我错在不曾认识到外王父和郎君,其实是真心爱惜我的,你们全都是通情达理之人。” 苏远熹将通情达理四字重复一次,扬眉淡笑:“原来外面都安排好,回来与家族谈条件了。” 苏容若点头如小鸟吃米:“郎君果然敏慧,比我阿爹强。”想起痴情善良的便宜爹,心内说不出的惆怅。 “你想做什么?”男子听她提起远房兄弟,微微伤感,同族同根,肩负同样使命,眼光不觉便柔和几分。 女子垂下眼帘,话音极轻:“其实,我并非想离开家族,不过不愿被人安排而已。”她话说得含糊,苏远熹却立即明白:“你要自己择婿?” 被人家看破心思,苏容若脸颊晕红,咬着嘴唇和他对视:“容若不求掌控别人,只想把握自已。” 话既说开,便直言不讳:“家族负责归厚太子数万大军的后勤,若许我自由,我必尽力帮助削减成本,增加收入,若不许,那也得许。” 最后几字,低不可闻,却说得断金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