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明月回来了,对月华坊的众姊妹和徐贵娘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 同时,当关明月告知月华坊可以重新开张的好消息时,大伙更是惊喜交加。 自从明月被押入大牢后,大伙就愁云惨雾,对未来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姊妹们六神无主,徐贵娘也苦恼不已。 对大家来说,明月是她们的精神支柱。 “明月呀,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咱们真是担心死了。”徐贵娘紧紧抓住她的说,想看看她是否瘦了,还是哪儿受委屈了? “我不是说过了,我没事吗?”徐贵娘忍不住叨念她。“还说呢,你瞒着我,竟然一人去找巡抚大人理论,一知道你被押入大牢时,我这条老命都被你吓去一半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娘呀?”“就因为想到娘,所以我更要找那姓项的讨公道,若娘还在世,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月华坊的姊妹们,有的是因为丈夫另娶新欢而被休掉赶出了家门的正房。有的则是被强娶进门的妾,因为没手腕,饱受其他妻妾的欺负,最后受不了逃出家门。还有的,是死了丈夫,为了养家活口,不得不将自己卖入青楼,其中也不乏落难流落异地的。 总之,大家背后都有个凄惨的故事,不为人道的伤心事,这女人,却有个共通点,便是在月华坊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 在连个以男为尊,以女为卑的尘世间,众女在月华坊被此照顾,有机会觅得两人的便嫁,嫁不出去的至少也可以在这儿赚足银子,为自己存老本,就算不靠男人也能过活。 当初她的娘亲,身为月华坊的花魁,始终照顾着所有的姊妹,在明月心目中,她娘亲是了不起的女人。 她的娘亲想法很特别,不爱金银财宝,但非常明白金银财宝的重要性,总是把富家公子馈赠的礼物,分送肥众姊妹,尤其特别照顾体弱多病或是没生意上门的姊妹。 关明月不仅承袭娘亲的美貌,也承袭了娘亲的想法——保护月华坊的姊妹,成为她的职志。 “好了好了,能够平安回来就好,你一定累了,我立刻叫人打水给你沐浴,把一身秽气洗掉,并叫厨子煮一桌好菜让你填肚子,明日上佛寺去烧个香,感谢菩萨保佑。”她点点头,被关了三日,这三日虽然也没受什么委屈,但地牢毕竟没有明月楼的软床睡得舒服,她也确实需要好好沐浴歇息一番。 暖阳阳透窗棂的轻纱,洒入明月楼台。 阁楼的雕花门被轻轻推开,丫鬟端着银耳莲子汤,搁置在几上,然后走到软榻旁,榻上美人横陈,睡得香甜,唇上那抹笑,仿佛好梦正酣,令人有些不忍叫醒她。 “明月姐。”软榻上的美人,动了动,调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着。 “明月姐,该起来啦,今儿个初一,是去白杨长屋那儿的日子呢。”软榻上的人儿果然睁开了眼,经丫鬟一提醒,她半坐起身。 “现在什么时辰了?”“差一刻巳时。”喔?是时候了,帮我梳洗更衣吧,我得去白杨长屋那儿走走,今日是跟孩子们约定的日子呢。“那些孩子每个月的初一都期盼见着小姐呢,肯定很开心。”关明月让丫鬟扶起,喝了碗银耳莲子垫垫肚子。徐贵娘知道她早膳吃不下,所以总是让厨子为她煮些清淡退或的东西,天冷就煮些桂花清粥,天热就煮碗银耳莲子汤。 梳洗完毕后,关明月出了月华坊,丫鬟打开绘了梅花图的油纸伞,为小姐遮住顶头的日阳。 轿夫已经在外头,先让小姐上轿后,丫鬟收起油纸伞,也一块上了轿,叮嘱轿夫可以起轿了。 轿子经过热闹的胡同大街,过了拱桥,来到生满荷莲的湖边,一排排的杨柳沿着湖堤生长,美景如画,轿子一路往郊西而去。 原本晴朗的天空,逐渐聚集了乌云,不久雷声隆隆,豆大的雨滴打在湖面上,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哎呀,怎么下起雨来了?”丫鬟掀开轿帘,担忧着逐渐变大的雨势。 “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别让轿夫也淋湿了。”“是,小姐。”丫鬟转而对前头的轿夫头喊道:“喂,小姐说找个地方避避雨,怕你们淋雨着琼啦。”轿夫感激道:“没关系,咱们几个粗人,禁得起风吹雨淋,习惯了。”“你们习惯,咱们明月姐可不习惯,快去避雨吧,不然要是得了风寒,小姐会难过的。”轿夫一听,立刻答道:“是、是,咱们立刻就去避雨。”月华坊的轿夫们,都知道关明月心地善良,并且关怀他们,能为她抬轿,可是他们的万分荣幸。 轿夫抬着轿子,急急忙忙找地方避雨,正好见到前头湖边有个亭子,轿夫加快脚步往亭子那儿赶去。 此时另一头,恰巧也有一顶轿子,匆匆朝亭子这儿赶过来,同样是来避雨的。 转瞬间,大雨滂沱地下着,方正的亭子,刚好可容下两顶轿子,倘若没这亭子,大伙肯定淋成了落汤鸡。 丫鬟掀起轿帘,先下了轿后,扶小姐下轿。 两顶轿子里的主人,同时出了轿子,也几乎同时在瞧见对方的那一刹那,都愣住了。 是他! 关明月有瞬时的怔仲,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项少怀,显然对方也与她同样意外。 其他人见着了严峻威武的巡抚大人,都诚惶诚恐的不知如何是好,忙行下跪礼,慑于他的天威,头都不敢抬起来,唯独关明月却依然笑意娇美,唇边勾着一抹笑,盈盈福下身子。 “民女拜见大人。”项少怀面无表情,那双黑如墨的眼,滑过她精致的瓜子脸和绝美动人的五官,不动声色的开口。 “起来吧。”“谢大人。”众人起身,但始终维持着战战兢兢。 亭子就这么小,平日不易见到的大人竟就在眼前,他身上散发的官威,就是会让人不自觉地绷紧神经,不敢造次。 唯独关明月始终轻松自在,还用手绢擦擦脸上被雨水淋到的些许水珠,顺道打量那位站在项少怀身旁的男人。 “这位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荣应大人吧?据说荣大人武功高强,盗狼也称赞过您的伸手呢。”项少怀那飞扬剔锐的剑眉,拧向眉心,冷凝的目光扫向她,沉声问:“你认识盗狼?”“盗狼是奴家的至交好友。”她娇笑道,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到底有多少男人,曾经是她的入幕之宾?皇上也是,盗狼也是。 沉敛的眼,透着极大的不悦。 关明月明媚的美眸一亮,不着痕迹地审视他威冷的神情,然后低下脸,禁不住偷偷低笑。 他一定以为盗狼也是她的老相好,像他这种以清高自居的男人呀,首重荣誉和面子,自然不能认同青楼女子为男人卖笑,也避免惹上腥,坏了他的清誉,能离她这种女人多远,就离多远。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皇上老爹下旨要他来保护她,就算他百般不愿,却也抗命不得,还得在表面上维持对她的恭谨。 他越是这么想,她就越要故意逗他,既然他把她当成了手段高明的狐狸精,连万岁爷都可以迷惑,她就顺势玩下去喽。 “大人听到奴家和盗狼是至交好友,似乎不太高兴呢?”她好奇的眨眨眼,盯着他那拧紧的眉头,却是感受到他的不悦,而她很好奇,他在不悦什么? 那原本不悦的眼神中,多了抹冷漠和不屑。 “盗狼是匪辈之流,望姑娘还请多小心此人。”项少怀可没忘记,盗狼离开前,曾大胆放肆的用刀射向他,当着众人的面,削断他的发丝,当众给他难堪,这笔帐,他还没找他算呢。 “盗狼虽然是土匪,但他可是一名铁铮铮的又讲义气的汉字呢,只是大人不了解他罢了。”全城的人都知道,巡抚大人与盗狼之间的过节恩仇,说起盗狼和大人之间的斗法呀,说书人不知道说了几回。 自从盗狼将大人得力的属下慕容紫带走后,便不曾再出现过,也从没有人敢在大人面前提起盗狼二字,她却毫无顾忌的提出来,像在说天气一般,甚至还赞美盗狼,她分明是故意的。 她不急,旁边一干人却急死了,还冒着冷汗。 “明月姐……”丫鬟偷偷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可千万别去挑衅大人呀。 “哎呀,你们紧张什么,放轻松点,大人是公正严明的好官,又不会随便吃了咱们,是不是呀大人。”说着,还天真无邪的问向大人,笑得娇美无比。 项少怀始终维持一贯的冷漠,没被激怒,表面上无动于衷,实际上瞳眸里的幽含,没放过她颠倒众生的笑靥,以及粉脸上那醉人的红晕。 全城大概也只有关明月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沉着脸,始终沉默,心想自己堂堂一名大人,岂可跟青楼女子一般见识。 连跟她说话都不愿意?看样子,他还在记仇呢!上回把他整得全身不得动弹,又在他脸上写字,他大概恨她恨得牙痒痒的吧? 其他人只求这雨势快快停,关明月一点也不担心,有何好怕的? 自从盗狼带着新婚妻子离开后,她都找不到人斗嘴了,而且她很好奇,这人老是扳着脸孔,都不笑的吗?他累不累啊? “咦?小姐你看,那不是纪叔吗?”关明月清澈的明眸朝丫鬟指的方向望去,就见远远一个人撑着油纸伞,朝他们这儿匆匆奔来,仔细一瞧,果然是月华坊的纪管事。 “太好了,太好了,小姐,总算找到你了!”纪管事大口喘着气,仿佛在外头奔跑了许久,一发现明月姑娘的轿子停在这儿避雨,他便急急赶来,当发现巡抚大人竟然也在,不由得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叩首跪拜。 “小、小的叩见大人。”项少怀瞥了一眼,沉声道:“免礼。”纪管事仍旧战战兢兢,看似腿软,吓得不敢起身。 “瞧你像见到阎罗王似的,大人只是来避雨,不会吃了你,起来吧。”关明月上前扶起纪管事,管事虽然撑着伞,但衣衫还是湿透了,看得出来他似乎在大雨中找了她许久,会让纪管事这么急的找她,肯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发生什么事了?看你急成这样。”纪管事低声道:“白杨长屋那儿出事了。”她收起笑,转为严肃。“出了什么事?快说!”“习字屋倒场了。”“什么?”她容色骤变,心口霎时揪紧。“怎么会?不是才刚盖好吗?”习字屋,是给白杨长屋的孩子们用来习字念书的地方,她花了大把的银子,请了工匠来建造,预计今日就该完工,却没想到,还没看到习字屋完工,居然就倒塌了。 “孩子们呢?”“屋子倒得太快,压到一些孩子……”这话,让她一张绝美的脸色霎时刷白,也不管现在外头还下着大雨,撩起丝裙,在众人错愕下,奔入大雨里,急往白杨长屋的方向赶去。 “小姐——”袖儿尖叫呼出,连纪管事都吓到了,大伙都来不及反应,想不到小姐一急,连轿子都等不及坐,便提裙在雨中奔跑。 她不管后头急切的交换,脑子里想的全是住在白杨长屋的孩子们。 习字屋倒了? 为什么? 被压到的孩子不知伤得如何…… 因为太过着急,她恨不得立刻奔到现场,也顾不得滂沱的大雨打在她身上,浸湿了衣裳,只想赶快赶到现场,看看孩子们伤得如何? 她才不过奔了几步,就被身后的人猛地拉住手腕,阻挠了她的奔驰。 “袖儿,别拉着我呀!”她着急地命令丫鬟,想甩开她,也不知袖儿今日哪来的力气,居然大到让她甩都甩不开。 “我说快放开,你听到没——”才一回头,她就呆住了。 牢牢抓住她的人,不是袖儿,竟是项少怀! 他与她同样站在滂沱大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她与他同样成了落汤鸡。 “你干什么淋雨呀?”她见鬼的问他。 她淋雨,是因为有急事,他跟着跑出来被雨淋,是吃饱没事干吗?而且还莫名其妙抓住她。 项少怀真的很想打这女人的屁股,有轿子不坐,却跑出来淋雨,还问他为何淋雨?其他随从也慌张的跟上,各自忙着帮自己主子撑伞。 “你快放开我呀!迟了就来不及了,放手呀!”她着急的想挣开他的箝制,心只想赶去长屋。 “什么事来不及?你要去哪?”“不关你的事呀,快放手!”她奋力想扳开他的指掌,扳不开就拍打他,平日那个娇美出尘的形象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眉宇紧拧,一开始只是抓住她的手腕,想问清楚发生什么事,却意外发现这女人使起泼来,跟平日柔若无骨的娇模样大相径庭,她的动作越来越粗鲁,超出他的意外。 那一夜她闯入他房中,虽然见识过她的调皮,但在他眼里,仍旧视她为柔嫩妩媚的那一类姑娘,顶多就是性子娇蛮了点。 美眸火大地瞪着他。“你不放开是不是?好!”好什么? 裙下的绣鞋一脚抬起,顶着他的肚子,在他还来不及反应前,狠狠将他踹开。 项少怀就这么往后跌去,一屁股正好坐在水洼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成功的借力使力,把自个儿纤细的收完从那大掌的箝制中松脱出来后,明月立刻转身,提起丝裙继续奔跑。 跌坐在水洼里的项少怀,瞠目结舌的面孔上,布满不敢置信。 她踢他? 她用脚踢他? 她真的用脚,将他这堂堂的巡抚大人给踢开? 不只他呆住,连周围的人都因为惊吓过度,而僵在原地。 一股旺盛的怒火,从体内窜升起,项少怀不等仆人来扶他,径自跳起来。 他双拳紧握,额冒青筋,大雨也浇不灭他眸底几乎要喷出的火,他真的、真的很想打这个女人的屁股,并且做了此生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便是撩起长袍,在雨中奔跑,去追那可恶的女人。 明月顾不得大伙的阻止,也等不及雨停,尽管身上最喜爱的春衣浸湿了,绣工精致的花鞋也被溅污了,都无法打消她非去不可的意志。 她可以走捷径,抄小路,绕道太费时了,不如从柳家翻墙过去,可以省去不少时间,她自己偷偷爬过好几次,知道这样最快。 对,就这么决定! 她拐个弯,没多久,熟门熟路的奔到柳家的墙外,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到,摩拳擦掌的准备开始爬墙。 可她的墙还没爬到一半,纤腰上徒然一紧,强大的力量将她往后拖回,害她手一松,人也往后跌去。 “啊!”她惊呼一声,人儿跌入一具宽阔的怀抱里,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耳畔便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吼。 “你太过分了,竟然想爬墙?”她抬起脸,惊讶的瞪着项少怀,万万想不到他又追过来,这人干么阴魂不散啊?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呀?我爬我的墙,关你什么事!快放开我——项少怀!”这女人又踢又打,力量可不小,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骗鬼吧!她骨子里根本就是一个粗鲁的野丫头。 其他仆人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大人抱着小姐,而小姐拼命的挣扎,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帮那一差。 要从这急坏的女人口中问出原因,只是浪费时间罢了,于是项少怀直接问向纪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管事不敢不答,忙将事情据实以报,项少怀听了,立即吩咐手下。 “立刻带人去白杨长屋处理,我随后会到。”他的随从都是训练有素的人,跟着大人巡视各地,懂得处理紧急事宜,立即接令而去。 “项少怀,你快放开我呀!”“你给我安分点,哪里也不准去!”他愤怒命令,这女人真该好好惩罚一下。 在知道她慌张的原因后,他更加气愤,不是因为她无礼的忤逆,而是气她宁可自己被雨淋湿,也不会向她求救。 牢牢缚住这匹脱缰的野马,他一字一字的咬牙宣布。 “没我的命令,你哪儿都不准去!” “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去也帮不了忙。” “你少瞧不起人,长屋是我娘建的,习字楼是我花银子请人盖的,现在倒了,我有责任去处理。” 他眉头紧皱,阻止她去是为她好,刚倒塌的楼房依然危险,何况还有人受伤,事后的处理,这是男人该做的事,何况雨势正大。 握着她的手腕,他才发现,她的手有多么细嫩,他还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雅香。 那张美丽的容颜,不适合挂着忧愁慌张,妩媚带点鬼灵精怪的笑容才适合她。 对于她一时气愤而直言不讳的行径,项少怀并不以为意,既然他受皇明保护她,当然不会让她在大雨中奔驰。 不理会她的抗议,他直接对其他人命令。 “送她回月华坊,不准离开一步,倘若她擅自离开,你们所有人一并处分。” “什么!姓项的,你敢!” “本官说到做到,你如果不希望其他人被押入大牢,最好听我的命令。”意思就是,他不抓她,却会抓她身边的人。 她张着嘴,瞪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做? “项少怀,你太过分了——”他不理会她,向其他人下了命令,要轿夫送她回月华坊,然后命令纪管事带路,他和荣护卫则前往白杨长屋。 “姓项的,你站住!”她想追上前理论,其他人连忙拦住她,有了大人的命令,大伙再有多大的胆子,都不敢让明月姑娘离开半步,逼得最后她没办法,只得在原地跺脚。 姓项的肯定是在报复她,才会这么做,一定是! 他够狠,够奸诈,用其他人来威胁,让她气得都磨牙了。 为了其他人着想,她只得安分的回到月华坊等待消息,分明是要她干着急,受到心如刀割的痛苦呀。 可恶呀——她在心中恨恨的咒骂,死项少怀,你给我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