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跟签子阿福说脚底板被烫下一块皮,并不全是瞎扯。 当然了,我每日东跑西颠,脚底板上厚厚的一层泥,被烫掉的是一块皮还是一块泥,有待考证。签子阿福别说是瞎子了,就是火眼金睛也看不清楚。我自己也不晓得。若是皮掉了应该流血是吧?没流血。但是脚疼却是真的。钻心的疼。脚掌根本不能沾地,只能翘起脚尖来,一瘸一拐,用脚后跟走路。 这回有的瞧了! 我和尤一刀两个都成了瘸子。他的左腿瘸,每走一步,身体便向右边歪。我是右脚被烫,每走一步,身体便向左边歪。我们俩并肩过桥,好似我娘晾晒布料用的木夹子,手一捏便张开,手一松便合上。又像两个不倒翁,左右摇摆,倚里歪斜,跌跌撞撞。 小小的泥城桥只有十几米长,我们却走了一袋烟的功夫才到桥头。 以前听哲学家李奶奶说地球是圆的,所以大地并不是平的。我还不相信呢。这回我算是亲身体验到了。看来只有瘸子才能了解大地是个球的真理。 过了泥城桥,桥头边还有棵树,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我单腿蹦过去,一屁股坐在树底下,再也走不动了。 尤一刀本来还要往前走,不过想起自己刚才冒进惹了麻烦。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乖乖地坐在我旁边,这回不敢逞能了。 坐下以后,尤一刀向我道谢:“小刘麻子,刚才谢谢你。那个签子阿福好厉害的角色。真是蛮不讲理、胡搅蛮缠。多亏你给我解围。” “尤伯伯,你觉得签子阿福蛮不讲理?那是因为你没遇上他的两个助理,滚地龙和玻璃球。他们两个才叫蛮不讲理呢。” “啥?签子阿福真的有两个助理?我刚才还以为他瞎白话呢。”尤一刀惊讶得眼珠子又瞪出来,用手抓住,重新塞回到眼眶里。 “那当然。签子阿福是泥城桥的噻咦呕,咋能没有助理呢?光杆司令像话么。” “啥是泥城桥噻咦呕?” “洋文。三个洋字母,噻咦呕。翻译成中国话意思是‘泥城桥首席执行官’。” “嗯呐!这官不小。听上去比总经理还唬人呢。是该有两个助理。” “所以说呢,刚才你跟签子阿福过招,算你捡个便宜。最起码,签子阿福还是会先说几句话,然后再动手。与他的两个助理相比,堪称谦谦君子。若是碰上他的两个助理,才不会跟你说话呢,上来就动手。招招致命。往死里打。” “哦?难道他们比签子阿福武功还高么?”尤一刀问道。 “武功算甚么?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就像哲学家李奶奶常说的那样,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不惹穷得叮当响的。若是碰上滚地龙和玻璃球,武功再高有个屁用?” 尤一刀纳闷问道:“此话怎讲?” “我跟你讲,滚地龙和玻璃球两个叫花子出身,穷得叮当响。正是哲学家李奶奶说的那种惹不起的人。 先说滚地龙,他是个残疾,两条腿都没了。腰底下缠条破棉被,将自己捆在滑板车上。他与人动手,双手像划桨似的滑动滑板车,简直像哪吒踩风火轮,疾如闪电,直着脑袋撞人家裤裆,仿佛出膛的炮弹。 这可是断子绝孙的阴损招数。哪个裤裆被他的花岗岩脑袋撞一下,哪个卵子不得稀巴烂?即便没有被他撞死,命还在,但是**子没了,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呢!所以在上海滩,任你武功再高,见了滚地龙也要躲着走。明白了吧?” “我听明白了。”尤一刀微微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他的裤裆也像假肢一样安了铁头似的。“那玻璃球呢?他有啥厉害招数?” “玻璃球比滚地龙更穷得叮当响,所以他更惹不起。滚地龙虽然穷,好歹有条破棉被,还有一辆带四个滚珠轮子的滑板车。光是四个滚珠轮子,至少也值一块大洋。而玻璃球从小到大一直光着腚,随便捡块破毯子烂单子麻袋片披在身上当衣服穿。从头到脚身无长物。岂不是穷得叮当响么?他只有一样宝贝。” “啥宝贝?” “弹弓。玻璃球与人动手,全凭手中一张弹弓。百步之内,指哪打哪。说打你左眼不会打你右眼,说打你门牙不会打你槽牙,说打你鼻子不会打你下巴。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因为他的用玻璃球做弹子,所以江湖上得了个绰号叫玻璃球。谁也不晓得他真名字是啥。 玻璃球比滚地龙还危险。滚地龙的滑板车轮子嘎吱嘎吱乱响,离老远就能听见,赶紧躲开就完了。玻璃球不一样。你走在路上看见他,还以为是一麻袋垃圾呢。等你走到近前,他突然从麻袋里露出头来,弹弓一挥,嗖地一弹玻璃球射过来,你还能往哪里躲?” “哎呀!这个当真厉害得紧。”尤一刀惊叹一声。 他回想起刚才在桥头看见签子阿福,本是一团垃圾呢,没想到却是个人。实在防不胜防。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个玻璃球我要加十二分小心。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在桥那边你要当心。过了桥就没事了。签子阿福,滚地龙,玻璃球,他们不敢过这边来的。” “哦?为啥?” “泥城桥是分界点。阴阳两界。桥那边是人的世界。桥这边是鬼的世界。我们这边也有个噻咦呕(首席执行官)管着呢。” “哦?是哪个?” “哲学家李奶奶。” “握草!我一直还以为你说笑话哩。”尤一刀吃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被他抓住重新塞回眼眶里。“难道还真有哲学家李奶奶这么个人?” “当然有了。我问你,你晓得古代有个哲学家叫李耳的吗?” “当然晓得。他写了一本《道德经》。绰号老子。被道家尊为太上老君。” “嗯。不错。算你还有点见识。我们这边的噻咦呕是他妹妹,名叫李耳朵眼,绰号老妞。被我们尊为哲学家李奶奶。” “不可能!”尤一刀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老子的妹妹少说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人物。活到现在不可能!她人在哪里呢?你带我去见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用手往树上一指,“请你抬头看。” 尤一刀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啥也没看见。 “小刘麻子,你又哄我?只有树枝和树叶。哪有人?” “猛地油!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泥城桥是分界点。阴阳两界。我们这里是鬼的世界。哲学家李奶奶两千多岁了。你能看见她人么?” “鬼我也没看见啊!”尤一刀几乎嚷了起来。 我用手再往上一指。 “你顺着我的手指头往上看。仔细看。看见了没有?” 尤一刀的目光顺着我的手指,在树叶的缝隙中,总算看见了一样东西。 “树枝上缠着一条红绸子。” “对啦!就是她啦。” “啥?你说红绸子是哲学家李奶奶?”尤一刀吃惊得眼珠子又瞪出来了,愣了半天,这才用手抓住重新塞回眼眶里。 “不错。那红绸子就是哲学家李奶奶。” 我摇头晃脑地说道, “她老人家两千多岁,早成神仙了,变成一条红绸子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听说她有时候也变**形。很多人见过她。鹤发童颜,披件红大氅,面貌像少女,头发却是白的。提着一篮子李子,坐在桥头给人算命。什么前生今世,祸福姻缘,哪用得着看生辰八字这么麻烦?她啥也不用说,从篮子里掏个李子给你。吃下去之后,你自己就能看见了。” “哈哈哈!” 尤一刀仰头大笑, “小刘麻子,你真是伶牙俐齿。行。我算是领教了。咱们别坐在这儿瞎白话了。快带我去见你爹。办正事要紧。” 我站起来试了试。脚疼得厉害。根本迈不动步。一屁股又坐下了。 “不成。我脚疼得走不动路。那什么,你要是着急你自己先走吧。顺这条圣玛德琳娜街一直下去,找到地藏王抄经阁就行。我爹就在店里呢。” “啥?啥街?”尤一刀问道。 “圣玛德琳娜街。” “啥?姓马的拎着啥?” “姓马的拎着鹅哪。哎呦喂!我都被你绕糊涂了。那什么,姓马的啥也没拎着,空着手呢。圣玛德琳娜街,这洋名字费舌头,要绕好几个弯才行呢。不好记。还有个简单的名字,说出来怕吓着你。” “小刘麻子,你又说笑话了。啥名字能吓着我?” “嘿嘿。既然你胆子大,那我告诉你,记住了。” “啥?” “鬼街。” “为啥叫鬼街呢?” “当然是因为闹鬼啦。” “闹什么鬼?” “泥城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