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夫
夜广府。灯火明亮,繁华千里。 今天是七月七日,距离新闻上报道太阳风暴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月。在这一个月里的几乎每一天她都把时间花在了探索星舰上。打开每一扇门,在没有别人搭把手的情况下把房间里堆着建筑废墟拖到工业区舱室去。她感觉自己像是个买下欧洲古典城堡,打扫古典城堡的大怨种,从装修,排线,上水下水,空调和互联网,都得自己安装。而且还要考虑基本法。 所幸她终于做完了这一切。飞船已经基本清空,材料堆在了工业舱室,废料也堆在了一侧,这也为什么她能抽空下来地面一趟的原因。 并且更重要的,今天是东大华国传统的七夕节日子,她想趁着这个时机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现在是六点刚过,天色渐黑,前些日子的雨云席卷过去,给这两天留下了一个好天气。但同时也就是在这两天,太阳风裹挟的大量高能粒子才刚刚临近地球大气层。从今天开始,至少持续一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就算你在海南也能看到漂亮的极光。 只是海德薇她行走在大街上,看着在罕见天象下热闹的街市,涌动的人群,心里突然没来由地起了一点悲凉。 她叹了口气,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临街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花店。 “老板,来一束花。” 闻声而来的是一个比海德薇矮一个头的女生,穿着精致的工作裙子,像是咖啡服一样。脸上带着笑,询问海德薇想买什么样的花。 海德薇想了一下,“给男人买的,一支就行。” 就在花店姑娘给她剪枝,捆扎的时候,她听见天花板上吊着的电视播放出新闻播报的声音。 “……近日,某国国会众议长就沃尔特公司贸易协定问题访亚太沿岸……“ 海德薇听的发愣,连花店姑娘招呼她的声音也没注意到。忽地一惊,才发现人家已经喊她好一会了。 她接过花,付了钱,最后看了一眼电视上播放的内容,眼神是越来越凝重。 直到走出花店,她还在想这个事情。现在是千禧年后的二十年,现在的世界局势变化极快,绝不是用书上,地摊里,还有互联网角落的小图书馆上看到的知识能概括能弥补的。 但是沃尔特公司?她印象里从未听过这个公司的名字,为什么那个西大国的高级领导会为这个公司的外贸协定而访问周边各国? 海德薇单手拈着花,深深的吸了一口浓郁的花香,“哎呀……” 揣在兜里的手碰到了衣服内侧的枪,那冰冷而冷峻的触感再次提醒她此行的目的为何。 她向城郊走去,走得越来越远。身后背对着越来越远,越来越稀薄的城市星光。直到在一片围墙包裹的工厂废墟边停下。 就是这里了。一个月前,她在轨道上接收到了一个男人发来的短信。最后的发信地点就是这了。 短信里是这样说的: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吗?我说,我考上岸不是为了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我是想为老百姓的生活而斗争,我想切切实实踏踏实实的为民生谋福利,为什么你要拦着我?不过是本地的土石方工程而已……你知道……现在在广府买房有多难吗!……” 后面的她已不记得了,但这些话她又何尝不是念在心里?她记得自己以前和阿花这个男人在一起时,他那壮志待酬,伏骥千里的野望,欲望,或者说是梦想…… 那本来是他吸引海德薇的众多优秀品德之一。一个少年人,兴怀大志,朝气蓬勃——也许更重要的加分点是,他也和海德薇一样喜欢网络艺术和电子游戏。 但那条短信已经是整整一个月前发来的了。 她打开手机,往上滑到顶,那是从阿花号码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带五百万来,城郊旧工业区。不要报警,你报警电话会打到我手里。” 海德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算了,没关系的,反正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是会改变世界的女人,伤一个人,杀一个人,总会有开头,展现你真正的武力,现在已经不是中学时候了。” 她拔出枪,检查弹匣,又狠狠拉动了两下枪机柄,清脆的咔嚓声令她的眼神沉重但又清亮起来。她找了一会,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落满沙土尘土的挎包,又往里面装了几块砖头,拉上拉链,拍拍灰。直到它看起来多少像一包钱为止。 “你等着,我马上来救你。” 海德薇觉得自己快得了矽肺了。 她背着包走进废弃工厂,一直往里走,就像走入一场无情而冰冷的黑暗局面。广袤,铺天盖地,扭曲而混乱,但并非不可理解。 好在现在的海德薇已经脱胎换骨了。今天的她远不是曾经的那个只有温柔的普通女子。 她双眼中的植入体亮起灯来,在黑暗里亮着幽幽的紫色光。“钱我带来了!放人!”她大喊。 但没有回应,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她仿佛产生了什么幻觉,就在自己脚边,一只不大不小的蟑螂飞速爬过。 她把包丢在自己面前,在这密闭空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砰!” “放人!不然我就报警!” “你报一个试试?” 悬挂的工业灯砰然亮起,虽然只是面前,但足够照亮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态恶棍。 “哎哟这是谁啊,这不是当初华中学院的阴暗女嘛!”那恶棍讥笑起来,“真是意料之内,你怎么嫁了个这么无能还软弱的男人啊,哈哈哈哈!” “他有胆子跟你这畜生叫板就不算软弱。”海德薇踢了一脚挎包,“放人,领钱。” “哎你个臭娘们,你跟谁说话哪!”话音既落,从周围一圈光照不到的地方站出来一圈张牙舞爪的恶徒打手。个个高矮胖瘦,近乎不成人样。 海德薇一句多余话没说,一把从衣服里抽出枪,瞄准,射击,起手一枪就把那恶霸头子连人带椅子一起打倒。 那开枪的手法蔑视法律,毫不留情,就仿佛要把他当场枪毙于此似的。枪口冒出一缕潮湿点燃的烟雾,在灯光下微微升起。 “你之前说什么来着?” 海德薇再检查一下弹匣,重新拉动枪套,清脆的咔擦声令周围一圈以为自己只是来站场子充排面的打手大小伙子全反应过来了,呼啦啦跑了一大片,跑的快的被慢的绊倒,还有俩愣着的,原来是腿软湿了一裤子。 她走上前去,看着被打穿大腿,已经开始躺地上抽抽的恶霸头子,眼睛一亮,竟然是认识的人。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黄有光嘛!我怎么记得这广府,新上任的警局局长是当初那小霍呢?要说那小霍以前可是你的跟班。怎么,现在你成他跟班了?还给我发信息,说你后边儿有人罩着……胆子够大啊。” 海德薇用枪口死死摁着黄有光脑门,掐着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睁眼!给我睁眼看我!”她大喝一声,“你才几岁,你告诉我你才几岁?24的年龄长得像42岁,学别人绑架,还绑架公务员,我看你特么是活腻歪了!” 她反手一巴掌抡圆了打在他脸上,劈啪一掌抽得他血汗四溅,“我家男人哪?快说!别给我装哑巴!” 那黄恶霸此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胯下小黄漏了一裤裆的黄,哆哆嗦嗦指了一个朝后边的位置,眼神里早已无半分凶狠。 “我告诉你,要是我家人有半分受损,你家的土石方生意就得全拱手交给国建,听到没有。”见人没有回应,她又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听到没有!” “听听听……听到了……海子姐……听……” 海德薇踢他一脚,“给我手机,我给你小弟发信息,让他们带你滚蛋!” 海子姐感觉自己真要得矽肺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挥着空气中的尘,一边找到一个放倒的装硝基苯的大罐子。罐子破了个大洞,但里面是空的。 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看起来能放一个人的隐秘角落了,就在她几乎要开始想是否自己来错地方的时候,她终于听见从不知道哪里开始传来的,低沉发闷的咚咚咚敲击声。 她捡起一根钢筋,手按在筒舱壁上,咚咚敲了两下,立刻得到了回应。“你后退,离口子远一点!”她凑近筒壁大喊,希望里面的人能听见。 还没等传声回复,她便后退两步,双手握持钢筋卯足了浑身的力气,抡圆了照罐口砸去。 “砰!!!!” 罐子没破。但自己的手快要震破出血了。 海德薇刚想再来一遍,忽地听见按罐内拖长了敲了几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这里面受到撞击也会产生更剧烈的震动和巨响。 她甚至听见了什么东西软下去,滑落到底部的声音。 “哎呀……你别晕,你别晕啊!你撑住!” 接下来该怎么办?海德薇杵着钢筋,看到自己手腕处已经被同化的机械关节,索性心一横,用锋利铁片割开裸露的高聚合物血管,捏着外露的塑料管,把浊黑的血液洒在钢筒壁上。 她回想着在星舰主机里看到的技术文档,接下来要做的是和血液里的纳米机械连线……用同一只手手心里的金属片接触已经渗透入钢筒壁的血——忽地,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不像是挪动鼠标,敲击键盘,而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似乎自己的肢体延申了,一种感官感受,热烈如焚火一般,渗透入钢罐之中。而她只需要轻轻一抬手—— 伴随着砰隆一声,筒壁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而她,海德薇,透过崩落散落的钢粉和血液凝固体,从悬挂在自己头顶的暖色灯光投下的影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未婚夫。 而这个男人也看见了站在高处的她,随意披散着蓬松的发,穿着风衣,身影黑暗,却拈着一支花。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身后打一道光,待到海德薇反应过来时,她忽然觉得这就好像自己和他重新认识了一遍一样。但若不是他执意要举报土石方老板随意开挖侵占他人宅基地,他又何以沦落到这个地方。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控制不住地咳嗽两声,“你还好吗?” “我……” “没想到吧?是我来了,你的老婆乘着七彩祥云来救你了。”她把买来的花搭在旁边,酸溜溜地打趣道,随后一脚踩碎筒壁边缘被血液腐蚀成泡沫的地方。 “还好吗,能走吗?”她俯身下去,伸出手,一把把阿花拉起来。 “没想到是你……但你为什么……嗯?有血?你受伤了?!” 还没等海德薇回复,阿花就捧着她的手腕含了上去,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止血,浊红的液体已经从静脉管流出来流了满手了。 “好了,别担心,你……行了别舔了,等回去有的是你舔的时候……” 阿花舔了一嘴尘土和暖血,吐着舌头。他只是低着头这样看海德薇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海德薇很清楚,那只是一种愧疚,如火般煎熬的愧疚。 她拉着阿花在旁边坐下,“你还好吗?我这次是认真的,你没想到我离开了一个月,但就卡在这个节骨眼来救你吧?” 但阿花还在发抖,他坐在海德薇旁边,双腿并拢,这个矮个子男人此时就像个受伤的小鸡,双眼时不时呆滞起来,灰头土脸,在如同大姐姐一般的海德薇不停抚摸下才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下子扑到她怀里抱着,任由她轻轻拍背。 “好好~没事,我在这里……没事了……” 她解开风衣,露出内侧的白体恤衫,让他仅隔着一层布贴着自己身上的软肉,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或者大腿,她想着这样能舒服一点,风衣太硬了。 “你累了吧,先休息一下……你还记得的吧?我说过的,我会支持你的,无论是你的理想还是其他的什么……” 然而就这样,她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这样抱着阿花,她知道自己要说的话都藏在不言中,简单回想一下自己和阿花认识的两年来,何时不是像现在一样?小事时自己热烈,他冷静;大事时自己冷静,他热烈。此种互补,让她真的感觉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受用。 “好了吗?” 阿花点点头,但还是把脸埋在海德薇身上。这让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湿润。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呢,没事了……跟我说说?你这一个月都做什么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波动,她似乎没有被男人的流泪所感染,海德薇保持着一种她独特的稳定的情绪,支持着阿花,在这个工厂废墟林立的钢铁丛林里,给他维持一点温暖,还有宝贵而难得的支持。 “我接到你的短信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那会儿我还在外太空呢!” 他抬起头看着海德薇,撅着嘴说,“你骗我……” “哎~我不骗你,真的~” “真的?” “真的。” 阿花低下头想了一会,“……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这样安慰我。” 海德薇见人是说不通,索性把枪拿出来,放在他面前,“看,喜欢吗?是真枪。” 阿花一下子愣住了,“你……?你别跟我开玩笑!”他一下子站起来,用一种极度震惊,混乱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你……所以我刚才听见的声音不是……是你开枪杀了他?” “我倒是想杀他。但他没死。不过失血过多,他的小弟们把他拖出去了,现在应该在医院里躺着呢。”海德薇叹了口气,“我瞒不了多久,他会马上和医生说,医生看到他的枪伤也不会坐视不管,很快,我们年轻的霍局长的人就会来这里。至少明面上我们——我,会被警察控制。” 阿花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直勾勾地穿过还晶莹着的眼珠看着海德薇,“那我……我……我去跟我局里的人说,我去跟上级说,我……!” 一根葱指竖在了阿花唇前,“没事,过来,坐我旁边,我慢慢跟你说。” 但他没有照做,他只是看着海德薇,抿着嘴,轻轻推开她的手,摇摇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眼见得说不通,海德薇索性撩开袖子,直接把已经注射了改造机械液之后机械化的左臂露给阿花看。“为什么我刚才一下子就把筒壁敲开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她严肃地说,“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将从现实世界一步跨入某种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低魔世界,我希望你对我——我们,以后将遇到的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一个基础的心理准备。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 阿花看着她,眼泪重新流了下来,他缓缓地摇摇头,牙齿紧咬,“不……不对……我的爱人……我的妻子不会是你这个样子……你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转身要跑,但这回,海德薇没有拉他。 阿花近乎是落荒而逃,这个世界的底层物理和化学法则是否遭到了什么破坏性的改变,是不是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的消逝了,这个宇宙还遵从着基本的定律吗?阿花回想起自己还在中学时,还和海德薇做同桌时,给在他眼里脑子笨笨的海德薇讲物理题的时候的样子。 但就这一时的溜号让他被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吃了一脸的灰。 而在他自己身后,传来了海德薇一声近乎失望的悲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