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薇真的想了很长时间，什么叫“走路去”，她抓着走廊的电动扶手，一边看舷窗外一边想，在这种无重力环境里被电动把手带着移动，除了能感觉到细微的引力变化以外，感受不到什么。这真的很适合放松。　　 这座飞船真的很大，她到了那扇门前，很明显就能发现和其他气闸门风格不一样，那是一种六十年代风格的朴素木门，虽然装了加固气密框架，但那轻薄易碎的木制板和能被指甲刮下来的漆皮让海德薇倍感熟悉。　　 好在这扇门不真的承担气密压力，如果对宇宙空间外的气密门用这种材料，那也太奇怪了。　　 这门没有内置识别，也没有省力杠杆，她拉开门，然后合上，摘掉头盔，狠狠地呼吸着这里带有一点特殊气味的空气。“只有这个大型房间的生命维持设备是正常运行的，其他的工业区舱室和储藏仓库全都泄露了，这很奇怪。”　　 海德薇想起自己之前看的全船模型，她意识到这里可能是整艘战斗无畏舰的中心舱室，哪怕作为全舰中心的cic主控室都没有在这么靠质量中心的位置。　　 而这圣殿却在。　　 她脱掉宇航服，堆在门口，慢慢走着。她还在想为什么这个房间俚语叫“寒冰圣殿”。她猜自己很快就要发现答案了。　　 这里横躺着很多的玻璃筒仓，整个房间就像个体育馆，极度宽敞，甚至宽敞到了一种浪费的程度。除了中间开出一条明显的路，周围地上几乎全是发出青蓝色光的玻璃筒舱。更多的筒舱在墙壁上，就像安插墙上的一个个水晶棺木，海德薇照着微微发亮的荧光，看着这些筒舱外贴着的铭牌，发现它们都是空的。　　 “这些……都是冷冻舱……”　　 海德薇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她知道自己可能有点恐惧，但所有的筒舱都亮着阴暗的光，里面显然都是没有东西的——或者说，没有人。至少从形状和尺寸上来说是给人类用的。　　 她找到了那个唯一容纳着某个人的冷冻舱，摸索着找出设备下的连接线。　　 “等你连进去后，你会进到这个人的内心世界里。他还活着，这设备设法维持了他的高级大脑活动，所以如果你运气好，你还能和他对话。”　　 她攥着连接线，想起临走前ai说的话，心里逐渐有了底。“好吧，不过就是把我的灵魂带到另一个人的脑海里……有什么难的？”但一边这么说着，她的手却一边在抖。　　 海德薇紧紧握拳，但最终还是接不进去。她长叹一口气，丢掉连接线，在房间里开始踱步，左右乱走。海德薇随便找地坐下，她侧着头看那个容纳着这里唯一一个人的筒舱，只有他的冷冻舱亮着明亮的光，其他都是微微的幽光。　　 余光之中，她好像看到在房间墙边，还放着一些东西。她走过去，那是几个简陋的木箱，虽然包着红色的绒布，但非常干净，没有落一点灰。吱呀一声，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沓沓报纸，几卷画，还有几张黑胶唱片。　　 打开其他的箱子，里面的东西也都差不多，都是不符合现代202x年的奇怪老旧物品。　　 出于好奇，她把唱片拿出来，翻过去，发现侧面赫然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山楂树》。　　 不知道是俄版还是中版，她想。　　 里面的报纸都是几十年的老报纸，但是都是连号的，这让她稍微产生了一点怀疑。　　 抱着这种怀疑，她恭敬地把东西放回原位，然后郑重地关上了盒子。她对自己的动作后知后觉，直到关上盒子之后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似乎是想把这些东西永远关在箱子里，永远也不要放出来，甚至要上锁一般。　　 但她没有。　　 她双手撑着盒子面，眉头紧皱，紧张地，但却发现自己没有想任何事，似乎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空洞的潜意识状态，这就让她更怀疑了。　　 最终，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给电脑ai发了信，然后坐在那人的冷冻舱旁边。那人是个老人，看起来稍微有些胖，并不干瘦。他躺在那，虽然看不清脸，却能让她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慈祥感。　　 慈祥感？　　 她不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虽然有很多人物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但她一个都不敢去想，她正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虽然已经做好接受任何事的可能性的准备，但她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这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除非……？　　 海德薇心一横，把接口插在自己脑后，之后便是一阵眩晕，仿佛之前在手术台上接受脑机接口植入的手术一般，最后就是彻底失去知觉。　　 等到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片山林农庄里了。　　 海德薇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她坐起来，捏着自己的手，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所以……这里就是心像空间，她想，自己身上甚至还粘了几根草。自己的一切感官，触感，听觉视觉都是正常的，只是脚底有点虚浮，但踩实了就好了。　　 周围的环境……的真实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想，她本以为自己应该在一个模拟空间里，虽然也应该是计算机模拟的，但这种精细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现今能模拟出的极限。　　 树冠的摇晃，鸟鸣，脚底草地的沙沙声，风，还有太阳。　　 她走上前去，环顾四周，这里很明显是给一个人住的农庄，被打理得很好，环绕着山。它本身也在山上，而在农庄所在的台地一侧甚至还有一个可以从这一两千米高的海拔下看见山外城市景观的隘口。　　 就在那正对着隘口的石条凳上，一个老人梳着浓密的黑发，裤子系着皮带，腰提得很高。他手撑在膝盖上，侧着头，望着已经积累起白雪的山峰，欣赏地看着。　　 海德薇走上去。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从旁边搬来一个木桩作凳子，坐在他的石椅子边。　　 “这里的景色，真的很好啊！”老人说。　　 她愣住了。　　 （……）　　 当海德薇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边放着另一张黑胶唱片。　　 没人知道那天她和那个老人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后来都看见了什么。　　 她只是靠在筒舱边上，躺下，过一会，又醒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个名为“海德薇”的年轻姑娘心里，已经有一些东西永远地转变了。　　 他从筒舱边上捡起一张散落的黑胶cd，在碟片底下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华沙曲》。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和ai说，给她一整天的时间。在这一天里她就把自己关在寒冰圣殿里，一步也没有踏出来过。　　 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电脑ai很识趣的关掉了房间里的通讯和监控，而海德薇在里面找了一会，终于是找到了个发条驱动的唱片机。她可能一直在听着碟片，听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听，重复的听，一边听一边走，或者一边听一边坐在空罐旁休息。　　 后来，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当时自己具体在做什么了，只知道当一天过后，据ai说她抱着唱片机从冷冻休眠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她的神情和气质，从骨子里，到外面，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我想问你个事情——”　　 “说吧。”　　 “你会认同我的理念，知晓我的目的吗？”　　 “会的。”　　 “你会为了我的目标和意志而努力，战斗，付出一切吗？”　　 “我会的。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海德薇深吸一口气，“电脑，你是否相信，我的能力足以让我达成我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最终能够将我要保护的人引向一个更好，更光明的未来吗？”　　 “是的，我相信。我认为海德薇小姐……不，海德薇舰长将会达成她所能，她所要达成的任何一个目的。不计代价，不问虚实。”电脑ai正色起来，此时，几乎有一个无形的人仿佛坐在她的面前一样，海德薇知道，那是电脑ai的强人工智能形成的灵魂，尽管她看不到它，但在机体的摄像头内，在光学透镜后面，似乎真的藏着一个电子的灵魂。　　 “好吧。电脑ai，我的执事，我将以这艘无畏舰舰长的名义向你下达命令——”她看着摄像头，掷地有声地说，“ai，自杀吧。”　　 摄像头上的红光灯闪了两下，之后立即关闭了，连接摄像头之眼的摇架机械臂遵从自动控制系统收回到天花板吊顶隔层。整个舰桥的几乎所有灯光都熄灭了。海德薇关掉自己面前的主控显示屏，闭上眼睛，深呼吸。　　 她没有料到ai真的会就这样把自己关闭，也许她低估了那个电子灵魂的意志？也许这对ai很不公平？她微微颤抖着，继续深呼吸。　　 海德薇攥着手指，她发现在舰桥舱门对面的地板上，闪烁着四个红灯，呈现出正方形的四个角。她把那块地砖板块撬开，发现下面是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检修管道，正好通向舰桥正下方。　　 她走过去，走廊不长，但这里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后面照进来的红灯光和前面的深蓝色光一前一后夹着中间的黑暗。　　 海德薇突然停下了，她知道这可能是那个距离全知全能就只差连上地球互联网络这一步的超人工智能所留下来的信息，或者东西。可能是最后的信息。她扶着墙，慢慢地走着，在走过一个包着化纤布袋的区域后，她看见了一个庞大的蓝色球体，就那样呈现在她的眼前。　　 球体坐在一个基座上，顶部卡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更小的底座，房间周围墙壁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显示屏，一些指标和数字还有图像在跳动，在这里，海德薇突然发现屏幕下的操控台和外面的不一样了。　　 “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球体，不自觉地手摸了上去，那球体表面蚀刻着极其细密微小的纹路，呈现出一种有序的混乱。它是温热的，虽然仍然是某种造物的范畴，但海德薇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现在的人类在千年之内造得出来的东西。　　 地上有一截粗大的线缆，它的断面已经烧糊了，几粒爆炸螺栓散落在地。闻着橡胶烧糊的气味，海德薇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所以……你就是这座飞船，舰体ai的核心……这就是你的本体，你的大脑，一个球形的超算。”　　 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这里很热，很多主机的散热风扇都在呼呼地吹，从打开的地板隔间里飘进来空调的冷气，这冷气从她的裤腿里窜进去，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你觉得，我漂亮吗？”　　 她的头脑里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这三天里她和电脑ai经历过的一切细节。　　 “相信您在有机生物，尤其是人类中算得上是美丽的。”　　 她还记得那ai曾这样说。那曾经了无情感的纯粹ai音，到了近几个小时前，还像个真正纯正的人类语音一样，只是有些男女莫辨。　　 “哼……呵，呵呵……混账东西……还说自己没联网络，还说要装汉语词库，若真要是连了网，我和你又何以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她摸着那还带有温热的ai核心主机，轻声说着，“倘若你不死，我又何以克服我的软弱……”　　 忽然，她看见在一个显示屏后面放着一罐东西，是红红的，下面还压着一张纸。她掰着背板，伸手进去把那罐子拿出来，发现是一罐胶体一般的物质，手臂般粗，和这个房间一样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　　 那张纸是一张机打的信，上面只写了一段不长的话。　　 「给舰长　　 若我，即舰体ai—未命名10879号因意外失能，请将这管元始粒子纳米机械液注入到自己身体内环境内。这是%￥#%文明的技术结晶，被作为辅助ai失能后的最终保险，可以将有机体与硫基体生命的个体能力提升到极端水平，以承担操纵船体的能力和责任。」　　 「若我，即舰体ai—未命名10879号未在接触舰长候选后的第一时间将容纳着机械液的粒子罐销毁，即同意由您承担本舰的最后保险。从您看见此声明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对全舰所有货物、系统、设备的使用、拥有，和声明权。记住，只有您才有能力保护您自己和这艘旗舰。请不要让信任你的人失望。」　　 海德薇看着这张纸条，脑子里仿佛轰然炸开了一道雷。她看向周围，那些电子屏上的读数已经几近混乱，指示灯乱跳，在她的潜意识里脑子里甚至开始结块发痛。“事情已经迫不及待。”她脑子里冷不丁冒出来这样的一句话。　　 在那罐子一侧有两根细针，她紧紧攥着罐子，狠狠盯着它，此时的海德薇想要疑问，想要怒号，想要大声喊叫，但她咬着牙，她很明白牺牲和退场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决定，在电脑ai自认为它的任务结束时，他就会断线消失，无论如何海德薇最终都是要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祖国的人民，还有全人类的。　　 甚至，如果条件存在，她还可能需要面对整个宇宙。　　 但她又想到了寒冰圣殿，想到了放在落灰箱子里的老物件，想到了那个人——那个老人，和他所说过的话。时代的转折点终于落在了一个人，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身上。而她，而海德薇，还能否承担起这个时代的大任，扛起大旗，成为她想象中的那个改变世界的注点。　　 她知道，自己在成为这艘船的主人的第一天起，稀松平常的日常就回不去了。　　 此时，在太阳系的中心位置——太阳的表面，一次强而猛烈的耀斑爆发让整个地球北半球几乎都笼罩在极光的色彩之下。与此同时近地轨道上一个暂未人所知的黑点里爆发出一道同样闪烁而明亮的光。　　 天上的太阳不再燃烧，夜间的月亮也隐藏光芒，新生的人类，新生的世界，在这一刻，在灾祸和奇像交叉的一刹那间发出了响亮的啼哭，象征着新历史与变革的开章。　　 百年之后，这一事件被称为奇点事件，是由曾属于人类的海德薇注入元始粒子完成进化，为了尽早达成改变而撼动稳定存在了数百年的旧地球社会的历史性一刻。　　 于是，在光束闪光的那一刻，日后地球的史学家就这样以此，来把整个人类的历史分成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