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你与你的父母皆有所期待的那个你呀。”卫杞皱了皱眉头。 阿郑手下一滞,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停顿了片刻,复又动作起来:“陛下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二人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卫杞道:“阿郑背过什么书吗?背与朕听听吧,朕有些睡不着了。” 阿郑想了想,道:“山海经可以吗?” “你会背山海经?” “幼时很喜欢,现今还能记得一些。” “朕也喜欢,你背吧。”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 卫杞读山海经是在十余岁的时候。她自小便是储君,行止皆有规范,甚少得暇。那一册山海经还是阿枳从藏书阁里找出来的,怕被先生看见了责罚,塞在了她的书下。她便翻开看了,一看便入了迷,那是何等广阔绚烂的世界呢。 她极喜欢那书册,放在了随手可及的地方,疲倦了便看上几页。有一回叫她母亲看到了,她有些抱赧,作为储君是不应沉溺享乐的。但她的母亲没有责罚她,那一日的母亲似乎格外温柔,她将卫杞搂进怀里,同她一起翻看,给她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那是她们母女之间少有的如平常人家母女般的温情,暖到叫卫杞至今都记忆犹新。 “母亲……” 阿郑听见卫杞的呓语,她有些大逆不道地轻触了一下陛下侧卧的肩头,轻拍着陛下的肩背,似如多年之前在哄年幼的女儿入眠。 时日越久,卫杞便越是焦虑,也更常动怒。她将折子掷回到卫枳身上,训斥了她一顿。年轻的女郎自幼被母亲与长姐宠爱,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愣在原地。顿了一顿,卫杞冷静了一些,挥手让卫枳回去,大监给了卫枳一个安抚的眼神,令卫枳略安心了些。 待到卫枳退出去,卫杞捂住了脸,有些脆弱。大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她自陛下幼时起便服侍她的起居,也是一路看着这个至高无上之人如何一步一步从孩童走到今日。 “大监。”卫杞将脸埋在掌心里轻声唤道。 “嗳,陛下,臣在的。” “你说朕这一胎会是个女郎吗?”卫杞永远记着母亲病重的时候攥着她的手与她交代的那些事,其中之一便是三代女帝仍是不够的,下一代也需得是女君。 “一定会是的。”大监眼中有些闪动的光,不一会儿便又消散了。 夜里,阿郑替卫杞揉捏着小腿,年轻的帝王无法入睡,看着头顶的布幔出神。 阿郑轻声道:“陛下,小臣能问个问题吗?” 卫杞回过神,看了她一下,温和地道:“问吧。” “陛下为何那么想要个女孩呢?” “因为女子掌握权力的时候还太短了呀。”卫杞叹了口气,“若第一胎便是个女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女,也会是未来的储君,这样便能少很多麻烦。” 阿郑心头巨震:“竟是如此,可这般也太过委屈陛下您了。” “朕是这江山的承继者,这便是朕的责任。” “陛下……”阿郑的泪盈了眶,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阿郑,”卫杞看向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你能上来吗?抱抱朕。” “嗯。”阿郑点头,小心翼翼地躺上帝王的床榻,从背后拥住了年轻的帝王,两具躯体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互相晕染,足以抵挡这满殿寂寥。 临盆的日子来得很快,卫杞提前宣布由长公主卫枳监国,便开始等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发动是在夜里,卫杞咬紧了牙,不让痛苦的声音溢出来,她看了一眼大监,大监冲她点头示意一切皆有安排。她放松了些,专心应对身躯的痛苦,该交待的早便交待给了大监,此时她要做的只有熬过这折磨,令孩子落地。阿郑陪在她身边,她紧紧握住了阿郑的手。 门外是躁动不安的卫枳,她除了是卫杞的姐妹,还是帝王任命的监国,她也明白卫杞的未尽之言,若有意外,她便是这偌大帝国的新君。她郑重地着了紫色的王爵公服,贵重的紫袍让她显得沉稳了起来,褪去了一些少年的任性和恣意。但这并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安全感,她感到紧张和害怕,宽袍大袖下,她的手指绞紧了内衬的衣料。她有些想念崔苗的怀抱,在她后退逃走的时候,崔苗总会在后面抵住她,将她拥入怀中,但此刻没有崔苗,她无法走到这深宫里陪伴她。 政事堂的宰执们也在等,整个国家的高层都无法在今夜入眠。 卫枳听见她的姐姐断断续续的呻吟,她急得眼里噙满了泪,在宫室外来回地走,大监出来与她通传消息,悄声安抚她。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想要进去却被大监拦住了。 卫杞在疼痛的间隙里听见卫枳在外头哭哭唧唧,吃力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陛下,就快了。”阿郑替她拭去了额头的汗,温言鼓励道。 “嗯……” 临近日出时分,孩童的啼哭响彻了宫室。 卫杞几乎脱力,却仍是挣扎着想要起来:“阿郑阿郑,是个女孩吗?” “是的,是的,”阿郑抱着婴孩落下泪来,“陛下,是个公主呢。” 卫杞总算松下了心中的弦,躺倒回去。 阿郑把婴孩抱到她枕边,问道:“陛下给小公主起名了吗?” 卫杞睁开眼睛,破晓的微光从窗外照进来,撕开了这寂寂黑夜,她心中一动,复又看向幼小的脆弱的生命。 “晞。”她为这个孩子定了名字。 卫枳听见大监的报喜,当即软倒在廊下,她把自己蜷缩在墙边,将脸埋进膝头,忍耐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演化为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