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榻比她自己的要小一些,明知被褥都已换洗了几轮,但高云衢仍觉得仿佛还有一丝一缕属于方鉴的气息。 她躺在那里,复盘方鉴最近的行事,猜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是持之以恒地上奏?还是掀出一个与此相关的案子?或者说游说范相? 她们好似仍如曾经那般坐在棋盘两边对弈,只不过现在的棋盘是偌大的朝堂,而高云衢也不再能够游刃有余地指导方鉴,她们的这局棋,步步杀机,处处有劫,两边都是杀红了眼,非要分出个输赢。 高云衢几乎要算到方鉴的下一步落子了,但当方鉴揭开谜底时,她仍感到意料之外的眩晕。 “……登州胡氏拥田三万亩,匿藏隐户八千余……登州百姓苦兼并久矣……臣请彻查!”方鉴的话掷地有声,堂下哗然。 卫杞不敢置信:“多……多少?三万亩?” 登州胡氏是刑部侍郎胡大有的家族。胡大有当即出班跪地:“臣有罪!” 卫杞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满腔皆是怒火,这是与她从年少时一同走过来、许诺要共创盛世的亲信臣子:“是真的吗?” “陛下恕罪……臣……臣久不在家中……对族人管束不当……臣也不知……”胡大有埋下头颅,战战兢兢。 卫杞大怒,指了指这满堂臣子,怒极甩袖而去。 高云衢亦是气到晕厥,胡大有那日在她家中说那些话,她本以为不过是个还来得及转圜的小数字,没想到,没想到…… 胡大有急得满头汗,就差跪到高云衢脚下:“履霜,你救救我吧……” 高云衢怒道:“你疯了不成?那点田比得上你这身冠戴吗?” 胡大有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叫她训得抬不起头,好半晌才道:“我家不是嫡支,哪管得住啊,说他们几句,还要说我不为家族着想,说旁人家如何如何,我……我也有难处。” 高云衢看着她,忽地想起今日散朝时方鉴眼中的笑意,不对,这不对,若是族中之事,胡大有最多不过是个治家不严,不可能伤筋动骨,若能主动清丈,怕不是还能在陛下那里落个好。方鉴怎么会行这为人作嫁的事。 她想了想,厉声喝道:“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你自己的事!” “什……什么?”胡大有犹豫了片刻。 高云衢一看就懂了,猛地一拍桌,怒斥道:“说清楚!这会儿了还瞒什么?” 胡大有眼一闭,开口道:“他们在民间放贷,还不上贷便收人田地,以此谋利。好处……给我送了……” 高云衢气了个仰倒,指着她发抖:“还有什么?” “在丰州为太守时,我收了一些……”胡大有难以启齿,她完全不敢看高云衢的眼睛。 “多少?” 胡大有报了一个让高云衢颓唐的数字。 高云衢无力地道:“去向陛下负荆请罪吧,全都吐出来,还能有一线生机。” “履霜?” “还不明白吗?方鉴这只是第一道攻击,很快就有下一道折子参你包庇,再翻出你收受贿赂……一环扣一环,把陛下的怒火加到满,到时候你还指望陛下记得年少时那点情谊?”高云衢叹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胡大有与她同是陛下一手拔擢起来的,与陛下一路风清的盟约,她也是有一份的。她们的成名战是联手弹劾当时的吏部尚书郭松卖官鬻爵。那时候的胡大有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最是看不惯贪污受贿,她们在一处商议如何写折子,“豺狼当道,击逐宜先*”的句子便是她提的。怎么十余年过去,眼眸明亮的少年就成了那当道的豺狼呢? 方鉴的攻势并没有那么快,第二日的早朝风平浪静。下朝的时候,高云衢叫住了方鉴。 “方大人,今日下值,可否赏脸赴在下的约?在下在繁楼定好了雅间静候。” 方鉴看着她,她一如平常,温婉有礼,词句客套疏离,句句都符合她们形同陌路的身份。方鉴勾了勾嘴角,应道:“好。” 高云衢在繁楼没有等很久,方鉴来得很快。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们相对而坐,能看清彼此脸上每一个表情。 方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向高云衢举了举,一口喝尽,开口道:“高大人请我来是想问胡侍郎的事?” 高云衢亦满了一杯,一口饮尽,给她亮了亮杯底,她酒量浅,喝得猛了面上有些泛红,缓了片刻,开口道:“是,也不是。” “愿闻其详。” “若我猜得没错,你手上应该还有胡大有其他更为致命的东西,等着放出来要她的命?”高云衢摩挲着酒盏,看向方鉴。 方鉴笑了笑:“不愧是大人。” “你想借此案掀起陛下对兼并的重视?你知道这会得罪多少人吗?”熟悉的名字停在嘴边,叫高云衢吞了回去,换了另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临深,你要走到哪里去呢?” 方鉴饮尽了一杯:“到哪里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去。这不是大人您想要的吗?” “……”高云衢不说话了,她其实比谁都知道方鉴的目的地在哪里,因为那也是她的终点。但她们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甚至要因着同样的目标而打得头破血流。 “大人问完了,轮到我了。”方鉴又饮了一杯,眼眸蒙了一层浅浅的雾,却仍很亮堂,“若我没有猜错,大人是为胡侍郎来的?求我松一松手,给她一条生路?”她加重了“求”的音节。 “……”高云衢说不出口。她是何等地自践,上赶着来求自己的政敌放过,还是说她仍想方鉴念着她们那点旧情?分明是她有负于方鉴啊,她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