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名角在家里开嗓献唱,听了几句还嫌不够过瘾,要开车去戏院按着折子点着唱。不到半个钟场子就清出来,车在门前排开,家中上下倾巢而出、趋之若鹜。 到夜里饭后,那些只是出来露个脸以表亲近的都作鸟兽散了家里才告别喧嚣,尽管平时也没多安静。特地请来的乐队奏着乐,提琴声长笛声混杂着,悠然涌动在各自围成一群的人们之间,如流水穿过乱石。 四姨太的哥哥叫杜横江,在百货公司占了几点股份,金先生算是他妹夫,站得离他最近。目光绕过几个走过去的人,只见有个年轻女人站在桌边,凝望桌上花瓶。 不远处金三小姐正在同人说笑,她站得远远的,不时回头投去一眼。杜横江上午没到场,拍几下金先生的肩膀,趁着酒兴问:“那个站在桌边的是哪家的姑娘?” 也是借着酣然酒意,才敢这样跟他讲话。金先生席上喝了几杯,脑袋昏昏的,闻着风里的脂粉香气,看不清那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旁边的宋迤提醒道:“是唐蒄。” “是了,是她。”金先生撑起眼皮点点头,说,“那是我家四妹子的音乐老师,我叫她过来给你们看看。” 他喊唐蒄一声,唐蒄便转过头来。围在身边的人都笑,他更觉愉悦,说:“蒄妹妹你来,我给大家介绍你。” 唐蒄融不进小姐们的话题里,自己走出人群觑着那几枝玫瑰发呆。她穿的也是玫瑰红,听戏前金先生悄声跟金萱嘉说她的衣着,金萱嘉立即提出家里留的几匹缎子,拍桌子连好话带恐吓地逼着裁缝赶出这件新衣。 她还偷笑自己表面光鲜,内里穿的是金萱嘉嫌老气的衬裙。开宴前女眷都补了妆,不想显得离群就得混进那堆黛翠脂红里去。可惜人群里没预留她的地盘。 早知道就不搽粉,反正也被酒气熏红。她顺从地走过去,还不等金先生开口就说:“我没什么见识,这几位先生老爷我都不认得,还是要金小姐替我引荐。” 金先生一挥手豪迈道:“这有什么,我帮你引荐。” 唐蒄笑着赔好话:“吃饭的时候我数过,金先生喝了七八杯。看着诸位先生的意思,待会儿肯定还要给您捧祝寿酒,我老家里那边总说寿酒喝得多才福多寿长。” 金先生拿手指着她,说:“说什么寿酒,我知道你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想叫她来陪你。宋迤在不好吗?” “没有不好。”唐蒄故意把宋迤从头看到脚,揶揄道,“宋小姐站在您身后活像个保镖,看着就吓人。还是金小姐以前和我同校,两个人之间说得来。” 金先生做个手势,身边就有人去把金萱嘉叫过来了。她和朋友说得正高兴,还保留着同龄人间说笑话的活泼,一下子有点忘形,高声说:“叫我来有什么好事?” 兴许是过寿高兴,金先生没追究金萱嘉的语气,只是考她谜语般说:“这几位叔叔伯伯,你记得几个?” 她总是事事争先,这等小事难不倒她。她先向和家里有关系的人说话,第一个说杜横江:“杜伯伯,听说您近来炒股发财,在百货公司的董事会里也攻城掠地。” 众人很给面子地应和她,她又带着得体的笑脸转向另一个人,话家常般说:“陈经理,您进军航运的事情我还是听阿芬讲的,以后回奉天我就坐飞机回去了。” 被她看着的那人也跟着笑。金萱嘉更加得意,复又看向叫好最响的那人,说:“毕老板,前些时候我还跟我妈念叨我够不够漂亮,好叫您掌镜给我拍部电影。” 她点将似的接连将围在旁边的人都说完了,气氛被她推得更热烈。金萱嘉志得意满,拦下送酒的佣人,笑着说:“爸,席上我还没给您敬酒。” 唐蒄乐了,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金萱嘉的酒逼到眼前,金先生摆手道:“既然被你说中了,那就你来替我喝了这一杯吧。” 金萱嘉摇头晃脑地说:“你也没喝我敬的酒。” 唐蒄不肯配合,反驳道:“你也没劝我呀。” 金萱嘉趁着今晚的气氛,佯装生气道:“哟,你是越来越狂了,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再不喝赶你出去。” 即便知道她是说笑,也不能当众拂她面子。唐蒄讪笑两声接过来:“好好好,我喝我喝。”她不敢细尝,只当成白开水灌下去,喝完还给众人看杯底,“喝空了吧?” 众人叫好,这帮人看见什么都起哄。金萱嘉满意地收回杯子,顺手丢到经过的佣人手里。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站在靠后的位置,挤出来说:“两位以前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是金陵女大?唐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金萱嘉赶紧提醒:“别说别说,当心他去找你。” 那人笑道:“我不找她,就来你家找你,怎么着?” 金萱嘉说:“我家有门卫,还怕你不成?” “你们俩在奉天从小玩到大,串门是常有的事。”金先生纵容这样无伤大雅的调侃,他趁着酒兴看了一圈,点了点杜横江说,“她呀,家里就和你一个样。” 金萱嘉没听出不对,宋迤却是一惊。杜横江呆住,旋即大彻大悟道:“原来如此。”他也拿了杯酒,拱手道,“金小姐敬酒了,我也暂借些光。蒄小姐,且祝你。” 这下金萱嘉也明白过来,唐蒄摸不着头脑:“祝我?” 她下意识看向宋迤,宋迤已是变了脸色。再看杜横江,是她惯用的油滑笑容:“是,祝蒄小姐前途似锦。” 金先生跟着笑,除了宋迤和金萱嘉以外的所有人都跟着笑,唐蒄只能跟着笑,不明所以地接过杯子。那些人见她接下,又争着要递,像是要讨个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