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姓。 其实也并非没有名姓,只是太多,太杂,又太难听,任别人怎么称呼,那也算不得我的名姓。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死在风月场、莺花苑,于是我也在这风月场、莺花苑里……出生,长大。 活在这种烂地儿,又没个娘亲照护,我不能靠人施舍,不能任人欺负。该撒泼时撒泼,该狡猾时狡猾,该狠辣就要狠辣。 所以,我打小心性儿就坏——人前油嘴滑舌,人后巧取豪夺。谁碍着我的路,我想方设法也要咬死它;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当面毁了,也决不许旁人染指。 鸨母虽贪图我皮相值钱,却头疼我偷抢客人的财物,打骂不进,屡教不改,最后只好把我高价卖给牙人。临走前,我抹着泪给鸨母敬茶,茶里添了后院捡的狗屎蛋。 牙人领着我们几个孩童翻山进岭,想去汉京城卖个好价钱。谁知银子还没见影儿呢,半路就遇上了强盗。 一通滥杀下来,就只剩了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丫头。他们商量我俩长得俊俏,要掳回寨子里送给大当家,吓得我俩拔腿就跑,七拐八弯冲到了官马大道上。 那狗日的强盗刚要追过来,迎面却走来一户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溜喜红色,好不惹眼。 我俩拦在那花轿前直喊救命,只听花轿里的新娘说道:“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又吩咐两旁的轿夫去收拾强盗。 轿子里很拥挤,轿帘子很红,新娘的盖头缀了金丝流苏,很艳。她也不嫌弃我俩一身脏土,左右把我们护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 我一点也不怕,只觉得晕乎乎的,奇怪又新鲜。长到十一二岁,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过我——愿意把手搂住我的肩膀,愿意我依偎在她胸口,愿意我偷偷嗅闻她裹着淡雅熏香的呼吸…… 我忍不住仰起脸,想看穿那犹抱琵琶的红纱,可是除了隐隐约约的五官轮廓,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悄悄捏住一串流苏,想把这块碍眼的盖头扯下来。 可这时外头的家丁来禀报,说山贼已是料理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转头去与家丁对答,流苏便从我指缝里滑了出去。 她说:“等到了汉京,顺路去清平坊一趟。” 可我不在乎什么清平坊。我只盼着她转回脸来,找机会掀了她的红盖头。 然而这次,她没再看我,却是看向旁边那个小丫头——因她身上挨了刀,血迹染透了衣裳。 她问她:“你受了伤么?” 我心里一下子恼起来。凭什么她不关心我,却只关心那个小贱人? 可惜我身上没有挨刀,只好忍痛用指甲狠狠一抓,捂住肩头栽进她怀里,作势哭嚷道:“姐姐,我疼……” 她看我哭得惨,忙为我解开衣裳。只见我肩膀抓破了三道血痕,虽说只是皮肉轻伤,可耐不住我大声哭闹,她也就拿出瓷盒装的僧陀膏来,蘸了点先为我上药。 她既对我关心,我也就不哭闹了。吸了吸鼻子,我冲她笑:“姐姐,你的胭脂好香。” 她轻轻笑了一声,没答话。 我又斜看她为我涂药的指尖:“姐姐,你的手真白!” 药涂匀了,她将手收了回去。我又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她嗓音轻柔又端庄,回我说:“我姓容,单名一个玉字。” “容玉……”我记得了,“真好听!” 她为我穿好衣裳:“你呢?” 我皱眉想了一想,勾栏里她们给我起过好多贱名,个比个的难听,我才不要说给她,于是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 问过我,她又转问那小贱人:“姑娘,你叫什么?” 那小贱人答说:“晚辈姓萧,名字……记不得了。” 她俩一说起话,我心里就酸得窝火,趁机探出手去,想扯掉容玉的盖头。 她拦住我的手腕:“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歪头瞧她,“难道姐姐生得奇丑无比,不敢见人?”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孩子,这块头纱,只有娶我的人才能揭呀。” 她以为能劝住我,可我立刻说:“那我现在就娶了你!” “呼啦”一声,我手起纱落,先见精美的花钗凤冠,而后是柳叶眉,瑞凤眼,绛樱唇……轿帘的缝隙送来微光,每一寸秀颜都照得分明。 人如其名,她果然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清辉熠熠,恍呆了我的眼睛。 趁我一发愣,她拿回自己的头纱,仔细又戴整齐了。然后却又转向那小贱人,为她解衣上药。 说起那姓萧的小贱人,真是可气得很。明明她腰上刀口不浅,却咬着牙不喊疼,装得好一副乖巧相,讨得容玉直夸她“坚强”。 哼,她想骗容玉的喜欢,我偏不让她遂愿。乘她不备,我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她腰伤就是一戳。她疼得哼出声来,扭头擒住我的手腕。我又怎会怕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花轿都被我们闹得摇晃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别打架!”容玉不得不把我们拉开。 我抹掉手上的血,指着那贱人道:“姐姐,她伤得那么重,反正也救不活了,扔下去算啦。” 我说的都是真心实意,容玉却偏袒那小贱人,反来斥责我:“去!别胡说。” 我怕她生气不理我,只好把恶气吞进肚里去,一路上再没动过手。 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花不二想起那一声鲜血淋漓的“萧姐姐”,面如死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