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是一掷千金的赌坊,后街是一诺千金的深巷。 一言堂的牌匾还高高地挂在庭院门前的石牌坊上,大门永远对所有人完全开敞。 这里和赌坊一样,来者不拒。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贱奴,只要你带着价值来,就一定能带着满意走。 牌匾下,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人,弯腰作揖,他的脸上已经因肥胖而笑出了好几道褶子。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荼蘼远远地望着,有些不太确定。 谄媚的笑有很多种,她也见过很多,各有千秋,可唯独这一种却让她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岂止是眼熟。”张子虚回头看了看刚走过来的前街,又看了看一言堂的门口,“这不就是刚刚的金算盘么?” “他的脚程倒真是快。” “不可能,咱们这一路出来,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张子虚很快地否定了去,不过他又已经想到了另一个极好的理由,“狡兔尚有三窟,黄金屋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从赌坊到他的老窝,可绝不止一条路的。” “也许。” 荼蘼说着,又上前慢慢地走了几步,走近了些,更看清了些。 “可是他不傻,不会这么刻意的让咱们知道。” “也许。”张子虚也回了一句也许,可是他心里明明就是觉得黄金屋根本就不够聪明的。 “不对。” “哪里不对?”张子虚仔细瞧着这人,从上到下,甚至于细致到从眉眼的间距一直打量至双脚并立的距离。 “他不是金算盘。” 她的话说的很肯定,她已经站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这两个人,分明一模一样,就连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勾起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这世上,能将同一张脸易容成几乎一模一样,还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她只知道千面郎君。 可那是她找来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又出现在这里。 张子虚跟在她身后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朝不远处的人望了过去,“你看出了什么?” “他的眼神。” 荼蘼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人,她终于知道一开始看到他笑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浑身难受, “金算盘对你笑的时候,即使他心中的笑意只有八分,却也能让你感受到十二分的诚意。可是这个人,虽然他全心全意地在让自己笑,但他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不自在,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面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很多不同的面具。 人总是需要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才不至于让人一眼看透。 有的人,只能戴着一张面具,假装自己无悲无喜。 有的人,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让人看不出他的悲喜。 而偏偏有的人,一眼就能将所有的面具撕破开来,看到面具下的悲喜。 她一直都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怜,看到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是扯下了遮羞布的样子,一眼看尽。 当一个人眼中看到的肮脏总是多过美好的时候,又该怎么去骗自己要好好地爱这个世界?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所以她才总是心疼张子虚,又更羡慕张子虚。 “我也看出来了。”张子虚点了点头,“你瞧他的指甲,金算盘刚刚作揖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他是不留指甲的,可这个人的指甲却比之前要长了三分,一个人的指甲在一眨眼的工夫可以从长变短,却总不能凭空就长出这么一截的。” “观察入微,很好。”她说着,已又开始向前走去,“你知道洞察秋毫之后,该是什么?” “先发制人?” 荼蘼淡淡地笑了下,低头看向面前正躬着腰的人,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哟,这不是金算盘金大管家么,这么巧又遇到了。” 听到这样的话,张子虚才知道,洞察秋毫的后面并非先发制人,而是大智若愚以便伺机而动。 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的把戏并没有被对方看出,便会因沾沾自喜而掉以轻心。 所以一个人想要更快地得到另一个人的信任,同样的,装傻无疑是最便捷的一种方式。 一个耍小聪明的人和一个本分老实的人,换做任何人都是更愿意和老实人做朋友的。 掌柜的告诉过他,女人的优势就在于,男人永远都觉得天底下的女人本就比男人笨,所以聪明的女人也乐得当这个笨蛋,不必再多费力气。 而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恰好又最懂得利用自己那张清纯无辜的面孔,骗取这些自认为是老江湖的信任。 “在下虽是金管家,却不是金算盘。”躬身的人微微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回答的话很官方,却解释得很有耐心,“金算盘是在下的胞兄,筹备赌坊的生意,在下金钥匙,主要是打理一言堂的一些琐事。” “明白了。”荼蘼突然凑近到他跟前悄悄问道,“他是招财的金算盘,你是守财的金钥匙,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散财的兄弟叫金腰带啊?” 金钥匙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十分勉强,“这话怎么讲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名字简直就非他莫属。”她抬头瞥了一眼头顶上这大大的牌匾,每次看见这一言堂的招牌都想一把给它摘了下来,“若不是你们两兄弟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还真以为黄金屋就是你们那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金腰带呢。” “花掌柜可真会开玩笑。” “好笑么?”她细细盯着他的脸,却露出一丝不悦之色,“那你怎么不笑?” 金钥匙的脸上又尽力挤出了几道褶子,可是他的嘴角已有些因保持笑容太久而僵硬得发抖。 都说笑容可以治愈创伤,可如果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遇到了这样一张笑脸,一定会不想再多活半个时辰。 “谦恭有礼既可是曲意逢迎,亢心憍气也并非不可一世。”荼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从他们做的事之间已经察觉出了个中端倪,“金算盘有金算盘的好,金钥匙也有金钥匙的好,你不必事事非要和他一样的。” 金钥匙的眼中又划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是充满了感激。 他知道,她懂他。 金算盘与金钥匙虽然是一对兄弟,可是金算盘实在是太过光鲜耀眼,所以金钥匙也一直都活在长兄的阴影下。 他事事都要学他,学他穿衣打扮,学他待人处事,久而久之,他已经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而荼蘼,就像是无意间撞破了禅机的小鹿,顿悟了他的拈花而不笑之意。 在她面前,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松些自己,不必再去守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他终于可以自在地敛起笑容,瞥了一眼旁边的张子虚,小心地提醒着,“这两天来找黄大人的人有很多,你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不必屏退左右就可以去见他的客人。” “我们是自己人,没什么主宾之分。” 荼蘼已经夺门而入,不等他带路,她知道他在哪。 张子虚在后面跟着,已经有些凌乱,她一开始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后来又为什么一针见血戳穿了人家的心事,虚虚实实,不明不白,这又岂非是相互矛盾? 可能,这就是那什么恩威并施吧,这个词好像不太贴切,但意思差不多。 他点了点头,他又不是读书人,想不出他们口中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那些,他只要老老实实跟着她,就不必非得再去学的花花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