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彦对濑原去向的揣测百分百准确,他的确被“约谈了”,约谈他的人正是靳小非和他的顶头上司、苏北新四军总部敌工科科长老孟。 约八点半钟,冢本上楼找今野吾部长的事,濑原的一个属下特地跑过来告诉他,瘟神又来了。“瘟神”是情报部的人给冢本起的绰号,这世上也只有特讨厌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绰号。 他又来做什么?一个“又”字足以说明濑原对冢本的足够忌惮。所谓做贼心虚的人往往如惊弓之鸟,这些天他彷如坐在火山之口,在后悔与疚责之间已然难以自拔,重新上位的喜悦难抵心中惴惴不安的惶恐,官复原职的代价比他想象中的大过太多了,梦里那些冤死同胞支离破碎的躯干和血肉模糊的脸每每当头向他罩来,以至于他这几天晚上不敢熄灯睡觉。 听证会上,久保间虽并未为他自己做过多的辩解,但他时而向濑原投射过来的怨毒的目光,让濑原明白,他对自己是有所怀疑并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守候在窗口前的他终于目送冢本走了,刚喘了口气,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怔怔地望着电话机一时间竟不敢去接,会不会是今野吾部长通知自己去特高课报到?但他又不能不接呀,谁都知道他就在办公室里。 拿起话筒的他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竟是他的那个向新四军通风报信的情报员下线,当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神经当即又绷紧了。按约定,他的这位下线亦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只能经由他本人通过电台与其进行定时联络,除非紧急情况,不得主动电话联络。 这名下线在电话里给了他一个地址,两人约在一小时后见面。下线的声音很急促,根本不给濑原思考的空间以及回旋的余地便挂了电话。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否则表弟不敢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来,而这种反常规的操作迫使濑原只能往“出事”这上面推测,却又不得不赴约,两个人自出卖情报后便形成了一种一根绳上的蚂蚱的关系。 为谨慎起见,濑原开车先回了趟家,拿上一身便服才前往约定地点合抱山。在距合抱山尚有五里地时,他在车里换上便装,将车子停在了一个僻静之地,然后换乘了一张黄包车。在前往合抱山的一路上,他再三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才下了车。曾几何时,自己竟然成了一名“地下工作者”,濑原往面前这座小小的山头上爬着时,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合抱山,因其山顶上有一片需两三人合抱的古树而得名。冬天的山上确实适于接头碰面类地下活动,一路上濑原就没见着一个人,但同时也凭添了一种令人惶惶然的氛围,他明白这全然是心理作祟,但就是克制不住往这方面去想。 山虽不高,但对于常年坐办公室又不锻炼且肥肥壮壮的濑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还没爬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的,开始在心里埋怨表弟怎么会挑了这么个地儿,且又冷。 紧爬慢爬终于登上了山顶,狂虐的风中,他的那名下线也是他的远房表弟宫田裹着一件棉大衣,双手拢在袖子里原地转着圈在等着他,估计冻得够呛,一见他露面便跑了过来迎着了他。 “表哥,你总算来了。”声音都发着颤。 “傻不傻呀,怎么不找个背风的地儿呆着。”心情欠佳的濑原劈头一顿训斥。 “我不是怕你见不着我心里急嘛。”一边辩解着的宫田一边把濑原领向那一片需两三人合抱的古树林里,这儿避风。 “出什么事了让你连规矩也不顾了急着赶来见我?”不疑有他的濑原一进入林子便板着张面孔摆出一副上司的架势。 宫田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他这位表哥兼上司且上线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后,一改他刚才恭谨的态度,语气略有些淡漠地问:“表哥,我想先问你一句,前后两次你让我向新四军提供情报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毫无心理准备的濑原一下愣了,却仍用一种斥责的口吻道:“上下级条例你不懂吗?不该问的别问,总之是为你我好。” “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是为我好吗?”不曾想宫田竟然向他欺近一步,面部五官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蓦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的濑原后退一步申斥道:“你怎么说话呢,愈来愈没规矩了。” 这时的濑原从宫田的目光里看到了之前久保间眼里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怨恨,他又逼上一步冷冷道:“请表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必要知道,我自有我的考量。”濑原躲闪着表弟射过来的目光。 “你的考量就是近千名帝国勇士无谓的牺牲吗?” “我没想到新四军会做下这么大一个局,至今也没明白他们一时间哪弄来那么多的兵力,是我的失误。” “失误?好轻巧的一个词。他们死也死了罢,毕竟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你同时毁了我,不可饶恕!” “什么叫毁了你?”濑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并无异常。 冷冷一笑的宫田说:“表哥,你争权夺势想搞掉久保间,我不反对,但不应当采用这样极端的手段把我也拖下水吧?” 濑原辩白道:“搞掉久保间我官复原职对你也大有好处啊,至少能把你调回到我身边,无须吃整日里担惊受怕的苦了。” 孰料宫田竟仰面一通哈哈大笑道:“我的亲哥欸,尊敬的濑原课长,你还在做着这种春秋大梦呢。” 面色愀变的濑原一下口吃了道:“你,你什么意思?” 宫田讥诮道:“哥,你到底是被重新上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内心的恐惧令你变得迟钝了,就没想想我怎么会突然来了南京?” 后知后觉的濑原但觉全身冷汗直冒,蓦然顿悟道:“宫田,我这边的情况你是从何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