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严绍庭反应过来,想要看清那几乎是飞到自己跟前跪在的两人身份。 整个户部四周的公廨里,便有一道道身影窜出。 这些人无分青绿,皆是整整齐齐的跪在了他面前。 放眼望去。 户部衙门公堂前,已经是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严绍庭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他回头侧目,和徐渭对视了一眼。 徐渭的脸上亦是显露着淡淡的笑容,带着几分讥笑。 低下头。 严绍庭已经认出了跪在最前面的两人是谁。 正是前些日子,他出任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本意要来户部报道时,所遇到的户部乙字库大使,以及太仓银库大使。 这两坨大使,今日里态度虔诚的,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高高的撅起屁股,跪在严绍庭的面前。 严绍庭佯装不知,开口道:“诸位!诸位!本官也不是初次来咱们户部了,大家都是同朝为官,户部同僚,何必行此大礼,这不是叫本官折寿?” 昨夜玉熙宫的圣前奏议,今日朝中早已传遍。 皇帝要调京营入宫拱卫,严绍庭继续清查朝中军需一事。 而高拱的态度,也伴随着一同传了出来。 如今是上至皇帝,下至内阁,态度都已经一致了。 军需贪墨一案,再无可能更改。 而有内阁的支持,朝中涉及军需贪墨一事的官吏,心中自然清楚,他们这一遭不可能再逃脱开。 乙字库大使、太仓银库大使两人跪在刚刚洒过水的地上。 两人抬起头,满脸担忧和悔意。 两人几乎是要哭出声来的,向着严绍庭求饶了起来。 “侍读!” “郎中。” “前些日子,是我等二人言语太重,不懂规矩,冲撞了您。” “侍读大人有大量,还望侍读见谅,多多包涵我等之错。” 这两人再无当日的桀骜,更是半点尊严不要的跪在地上高声求饶。 如今朝廷出了军需贪墨的大案。 他二人一个执掌户部乙字库,负责军中所需的棉服、棉甲等物存储。一个掌太仓银库,负责存贮赋税折算银两,及上缴的成例银,再按照批文下发各处银两事。 无论如何,他二人都逃不开军需贪墨的案子。 严绍庭哼哼一声,目光却是略过两人,看向后面那黑压压跪着一片的户部官吏。 “两位大使不过是上一回说话太重了一些,何至于此。不过诸位,又是为何啊?咱大明朝,什么时候竟然兴起了,上官上衙点卯,便要跪迎的规矩了?” 面对严绍庭那明知却嘴上不说的询问。 在场跪地的户部官吏们,心中已经麻了。 “回禀郎中,我等任职户部,往日不曾规矩,当差有所错漏,我等已然知罪。还请郎中此次清查,能从轻发落我等。” 上一次,宣府镇边军将领兰永震,及京营将领郭玉创,在户部请求拨付钱粮,当时便是有这些人在场,言辞逼迫那二人跪下。 只是这些人大抵是不会想到。 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个好轮回。 还没多少日子过去,便成了他们心甘情愿的跪在这里,请求严绍庭从轻发落。 天道好轮回啊。 严绍庭面露讥讽,却是回头看向徐渭。 徐渭则是转身看向户部衙门外。 啪啪! 徐渭鼓掌拍响。 哗啦啦的。 刹那间,无数的东厂番子及锦衣卫缇骑,蜂拥而入。 朝堂虎狼一拥而至。 户部公堂前,已经炸开了锅。 他们没有得到严绍庭松口的回答,却等来了厂卫爪牙。 徐渭则是作为幕僚师爷,替严绍庭开口发话。 “严郎中奉皇命,得内阁授意,严查此次京中各部司衙门涉及军需之官吏与账目。 户部责任重大,牵连甚广,凡户部事涉军需之官吏,一应带走,交锦衣卫诏狱审讯,户部一应盖之军需账目,尽数带走,核查账目。” 随着徐渭开口发话,已经冲进来的厂卫,立即行动起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乙字库大使、太仓银库大使二人,枷锁在身,厂卫全然无视两人之嘶吼哀嚎求饶,堵住了嘴,拖出户部衙门。 而在后面。 厂卫官兵,亦是按明拿人。 一名名涉及军需贪墨大案的户部官吏被拿下,在一阵阵的求饶声中,被拖出户部衙门。 更多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则是冲进户部一间间公廨中。 诸如负责存储硫磺、硝石等物的广积库大使及属官属吏。 存储铜铁兽皮的丁字库官吏。 存储棉花丝绵的丙字库官吏。 存储布匹颜料的甲字库官吏。 皆被厂卫带走。 一箱箱的军需账目,则是自户部经历司管辖下的架阁库中被拖出。 账目年份,已经直追嘉靖元年。 整个户部衙门,充斥着官吏们的嘶吼声,叫喊声,求饶声,以及对严绍庭的咒骂声。 不曾涉及军需贪墨一事的户部官员们,隔着公廨的窗户,悄悄的看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严绍庭则是带着徐渭,默默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个个户部官吏被带走,一箱箱的账目被清查出来送走。 当再无官吏被拿下带走的时候。 严绍庭高声开口:“本官奉陛下之命,受文渊阁高阁老之意,严查此次京中各部司军需贪墨案。国朝累年至今,亦是艰难无比,有司官吏仍贪墨横行,上下其手,犹如蠹虫,蚕食国朝税赋钱粮。 本官尊高阁老之训话。 严查一应涉案官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老高如今就是个活字招牌。 既然他想要担起阻止皇帝插手军权的美名,自然也要承担起朝廷这一次严查军需贪墨大案的后果和骂名。 严绍庭目光环视周围。 在那一间间公廨,一只只窗户后,无数只脑袋,一闪而过,消失在黑暗之中。 严绍庭无视了这些旁观的户部……同僚们。 他带着徐渭,向着户部里面走去。 从一开始到现在。 户部真正管事的人,可还没有出现。 在场旁观的,至多也不过是各清吏司的郎中。 严绍庭默不作声,与徐渭已经到了公堂旁的一间公廨门前。 砰砰砰。 徐渭上前,替严绍庭敲响了屋门。 严绍庭则是开口道:“下官,浙江清吏司郎中,严绍庭,求见高尚书。” 屋内一时寂静。 半响之后,才传来声音。 “原来是严侍读来了,快快请进。” 屋内传来了声音,但并不是户部尚书高燿的声音。 严绍庭也不迟疑,由着徐渭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进到屋中,放眼望去。 只见屋内,已经早早的就聚着包括户部尚书高燿在内的,三名身着红袍的户部官员。 严绍庭躬身抱拳:“下官参见高尚书,刘侍郎、鲍侍郎。” 在高燿的身边,分别是户部左侍郎刘大宝,户部右侍郎鲍道明。 刘大宝一直就在户部当差,今年初左侍郎刘养直致仕后,他就从右侍郎的位子升到了左侍郎。 而如今的户部右侍郎鲍道明,则是从南京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升入北京户部的,虽然品级未变,却算得上是高升了。 三人犹如三堂会审般的坐在茶桌前。 茶桌上,一壶不合时节的大红袍正在沸腾着。 高燿看了眼严绍庭,又看向他身后跟着进来的徐渭,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一直在户部当差的左侍郎刘大宝,则是替尚书开口询问道:“严侍读身边此人是……” 严绍庭目光微微一动。 从进来之前,这几位只称自己翰林院的官职,却未曾提及户部郎中的差事。 这就很是值得品味了。 他们是在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是在排斥。 严绍庭也不理会,只是开口介绍道:“徐先生,此前在浙直总督衙门,为胡宗宪的幕僚,如今入京,为下官操办诸事。” 胡宗宪今年在浙江,算是立下大功了。 等到今年浙江道的倭患平定,便又是一份功劳。 朝中这些日子已经有些议论,等年底前的时候,手握好几样功劳的胡宗宪,是不是得要再一次的加官进爵了。 知晓了徐渭的身份,三人便不再多说什么。 算是默认了徐渭在场。 高燿则好像是才反应过来:“严侍读就任户部,似乎也有些日子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过来吧,快快就座,尝一尝老夫这壶茶如何。” 在高燿身边,刘大宝和鲍道明两人,则是默默的端着茶杯,品尝着那不合时宜的大红袍。 严绍庭并没有选择坐下。 而是坦诚道:“下官如今任职户部,却又兼着诸多事务,方才不曾及时前来户部,与尚书报道,还请尚书见谅。” 高燿只是随意的摆摆手。 这都是公开的事实,他没道理去深究。 而严绍庭却又话锋一转:“今日下官领皇命,受文渊阁授意,高阁老昨夜屡屡叮嘱,下官主办清查京中各部司衙门军需贪墨一案。 我户部掌天下税赋钱粮,调和两京一十三省,责任重大。下官不敢怠慢,亦不敢枉顾陛下、文渊阁之命。 今日唐突,携厂卫入我户部,缉拿涉及军需贪墨一案官吏,查抄军需账目。所为,皆是不负皇命,不负文渊阁寄托,不愿户部深受责难。 下官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尚书与两位侍郎见谅。” 既然户部不欢迎自己,那自己也没必要上杆子讨好。 一切都公事公办。 再者说,自己领着户部的差事,多拿一份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俸禄,却带着厂卫来户部抓人,也是要允许高燿和刘大宝、鲍道明三人不高兴的。 高燿看着眼前沸腾不止的茶壶。 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严郎中身兼重担,清查贪墨犯官犯吏,老夫执掌户部,亦是盼望早日肃清部中蠹虫。 再者说,老夫居户部尚书职,却不察部中军需官吏贪腐,已是失察,如何能言严郎中今日所行唐突? 严郎中自可照律办事,不必问于本官。凡是我户部涉案之人,务必拿下,严加审讯,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震慑户部及朝中宵小!” 高燿这位户部尚书,亦是公事公办的回答着。 严绍庭面带笑容:“有尚书鼎力支持,下官能不负众望,肃清朝中蠹虫,还天下朗朗乾坤。” 高燿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低头倒茶。 户部左侍郎刘大宝则是见闻动向,脸上露出笑容:“看来今日严郎中公务繁忙,大抵是喝不了这杯茶了,改日得空了,咱们几个定是要再聚一聚,尝一尝尚书私藏的这点好茶。” 高燿闻言,做势瞪眼看向刘大宝。 刘大宝与鲍道明两人相视一笑,屋中有了笑声。 严绍庭则是默默拱手躬身。 “下官告退。”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