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进步的小阁老,终究是没能进步成。 翌日。 昨夜玉熙宫里的内阁奏对,自然已经传遍朝堂。 皇帝要调动宣府边军入京,拱卫西苑,被高阁老言辞拒绝的事情,自然也一并传出。 果然如同高拱所想。 一时间,他已经成了朝堂之上,阻击皇帝插手军权的急先锋。 当然,这一些都是私下里发生的。 并没有人真的敢当众说出,大明朝的文官们,正一直在做着阻止皇帝插手军权的事情。 这自然是不能说的。 一旦说了,就是大逆。 但事情却是必须要做的。 谁敢插手军权,谁就是一个死字。 诸如孝宗朝的时候,宪宗皇帝暴毙,孝宗即位,大明朝廷便开始了抢班夺权。 时任内阁首辅万安,兵部尚书尹直被弹劾罢官,勒令回乡。 南京兵部尚书王恕复出,赴京出任吏部尚书。 一直在南京打酱油的南京兵部尚书马文升,奉旨回京,执掌京师十二团营,次年升任兵部尚书。 如此一文一武,皆在文官手中。 随后就是孝宗朝初期,轰轰烈烈的朝堂倾轧。 宪宗时期任命的传奉官,被尽数革除,六部九卿悉数罢官,有些更是直接人都没了。 当时掌管五军营的广平侯袁辂,被革职回家。 马文升提督京营的次月,原来掌管京营的襄城侯李瑾便蹊跷的死了。 随后,镇守延绥的总兵官鲁鑑,镇守宣府的副总兵江山,便先后被致仕回家。 更有如镇守甘肃的总兵官王玺,突然暴毙。总镇两广的安远侯刘景被弹劾下狱。 从此以后,大明朝的内阁和文官们,不仅控制了京军京营,就连边镇也不曾放过,尽数掌握在手中。 也是自孝宗朝开始,大明的勋臣武将们,便彻底靠边站了。 于是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大明朝在军事上开始全面败退。 成化年间,几乎被灭族的辽东女真、北方蒙古,被打得去向不明,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而自孝宗弘治元年开始,内阁和文官们掌握军权之后,大明朝的京师门户,宣府、独石、密云、古北口等处,同时被寇边。 孝宗弘治元年九月,蒙古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蒙克,如此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儿,竟敢在朝贡之时,以蒙古大汗自称,公然当众挑衅大明朝堂权威。 而当时的马文升却只能言辞谴责,面对外敌挑衅,全然束手无策。 而更为荒唐的是。 在史书之中,马文升、王恕以及后面火烧宝船图纸的刘大夏,竟然被合称为弘治三君子。 自马文升执掌兵部,十几年间,大明九边军备废弛,一片狼藉,再无太宗、成祖之时北征遗风。 当然,孝宗皇帝也不是完全无能。 弘治三年,孝宗弘治皇帝便紧急启用成化朝的猛将,曾经追随汪直横扫蒙古王庭的总兵官周玺。 但孝宗弘治皇帝任命周玺为征西将军,配将军印,镇守宁夏,到任仅有一年,时年四十七岁,未曾上阵,便死了。 若说边关如此尚且能言皇帝鞭长莫及。 但当时,就连孝宗弘治皇帝,想要任命锦衣卫官员,都会被内阁和文官们驳回,必须接受内阁及文官们推举的官员才行。 而大明。 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彻底荒废武功。 在文官们的眼中,是看不见边关与外敌厮杀,血流成河的场面。 他们只知道,不能让武将掌权,更不能让皇帝掌握军权。 哪怕是军备废弛,哪怕是外敌频频侵扰边关,乃至于是杀进来大肆劫掠烧杀抢夺。 这一些。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下控制在他们的手中。 马车吱呀,轻轻摇晃。 坐在马车里的严绍庭,今日未曾着甲,也未曾骑马,而是身着官袍坐着马车。 他的手中终于是放下了看了数月的大明律,换成了一本孝宗朝诸事记录的孤本。 将孝宗朝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就很容易弄明白自正统年间开始,大明朝的百万明军,为何会越来越不行的原因。 正统皇帝确实有过,滔天之过,为大明朝勋臣武将被夺权奠定了基础。 随后到了孝宗弘治一朝,终于让文官们完成了这一壮举。 大明内外军政尽数落入文官之手。 合起手中孤本,小心的收回到锦缎书袋子里,严绍庭抬头看向陪坐在马车里的徐渭。 “徐先生以为,我朝军需武备,当如何?” 入京这几日,徐渭去了一趟昌平,亲眼看到昌平书院一日高过一日,心中便愈发火热。 当他真正在昌平,和那些灾民子弟打听清楚,这些孩子都能进入书院就读,徐渭终于是相信了严绍庭所说的话。 愿为昌平一地灾民子弟开智,授以饱腹之术。 无数除开四书五经及前宋朱子等先贤注释的书本被运到昌平之外,还另有数不尽的诸如算术、盐铁冶炼、耕种放牧之类的书本,也被存放在了最先修好的书库里。 有着无数经历的徐渭很清楚,圣人的四书五经是不能让人吃饱肚子的,只有那些真正的被视为士人不可沾染之物之术,才能让那些百姓们吃饱肚子。 此时面对严绍庭的询问。 徐渭拱手作揖:“侍读所问,是止步各部军需制造、筹措、存储,还是囊括我朝百万大军?” 严绍庭面露好奇:“如此两种,又有何解?” 徐渭低声道:“若侍读只问各部官员操办军需,则学生以为,军需一事,不可托付军中,须得防备军中独大,尽掌兵权钱权。 但军需一事,亦不能尽掌于朝堂官员之手,如此便会滋生出当下军需贪墨之事。 须得有监管,防备贪墨,保障前线将士一应军需,如军械、军饷、军粮、军袍充足,如此才能保我大明百万大军战力不废,一遇战事,即可全军出击,歼灭一切来犯之敌!” 虽然徐渭是文人出身,但在浙江道的经历,却让他很清楚前线的一支军队,如何才能有强大的战力。 无非就是粮草充足,无人插手与敌征伐。 严绍庭笑眯眯的开口道:“文清先生的意思是,国朝军需,当改制,朝廷总掌军需统筹,而再设监管,防备贪腐,军中需要,便转运至所需之处?” 徐渭点点头:“学生便是这个意思,国朝诸事,凡有监管,便难以下手,即便贪腐之事历朝历代不能尽数断绝,却能保证滋生贪腐,朝中便知。” 严绍庭笑而不言,转而言他:“那先生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百万大军,又是何意?” 徐渭开口解释道:“前唐有藩镇之祸,前宋有重文轻武之废。本朝开国,便有勋臣与丞相共掌国事商议。 时下朝廷军政,虽顺应时势,却需防备军中监军掣肘,亦需警觉不知兵之文官妄加置喙,乃至统兵领军。 有前唐之鉴,武将不得不防,但凡操练、征战,却不能无端干涉。功过如何,皆需战后再议。” 对于徐渭而言,终究不敢说,要让大明朝文武双方分的清清楚楚。 但依旧是在浙江道,跟在胡宗宪身边,涉及军政之事,让徐渭深感军中统兵将领多有掣肘顾忌。 严绍庭默默点头。 “文清先生,足堪大才,此言大善!” 看法被全数认同的徐渭,脸上露出笑容。 他拱手道:“此次侍读领皇命,肩负重责,清查京师各部军需贪墨一事,侍读恐怕就是要借此时机,改制军需筹措一事吧。” 严绍庭也不避讳。 他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朝堂之上,纷争不断,加之前朝旧事,此事非是一日之功而成。” 徐渭亦是赞同:“国朝之事,又何时能一日功成,事事举步维艰,以年月度之,或能成行。” 说着话,徐渭挥动双臂。 他竟然是站起身,规规矩矩的以拱手作揖。 在严绍庭疑惑的注视下。 徐渭沉声开口:“不敢隐瞒侍读,此前学生应下胡部堂所请入京,不过是还胡部堂往日恩情。过往,学生多有言辞攻讦严府,入京之时,亦是视侍读为虎狼奸佞。 如今种种,方知侍读一心为国,心中存留百姓。学生汗颜愧对,还望侍读见谅。” 严绍庭没想到这位竟然会来这么一出。 他赶忙拉着徐渭坐下。 “严家过去……如先生所言,朝堂艰难。有些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错……严家却也承认,是我严家之过。只望日后,世人能知我严家,非是尽行奸佞祸国之事。” 什么样的人才是最让人高看的? 不是神童高中,也不是猛将胜仗。 而是诸如地痞流氓,一朝成了大善人。 是强贼屠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做劝妓从良的事情,并为此大加赞扬。 如果说严家过去就是个婊子。 那么改正从良之后的严家,自然会人人高看一眼,并大力吹捧。 如今的徐渭,便是如此。 而外面,马车也已经停了下来。 徐渭率先,走下马车,候立在一旁。 等到严绍庭下了马车,徐渭这才恪守一名幕僚师爷的准则,跟随在其后。 二人自不必通报,便已进了户部衙门。 严绍庭刚一绕过堂前照壁,尚未赶到自己户部浙江清吏司公廨,眼前便有两道黑影唰的一下窜出来。 噗通一声。 那两道声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跪在了严绍庭的跟前。 严绍庭满脸呆滞,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因。 对方跪的太快了。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