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明,外面传来了哈铭的催促声:“皇上,伯颜大王派人来了,问是现在出发,还是用过朝食?” 林钧知道离别在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朱祁镇:“皇上,可还有什么话事嘱咐我?” 朱祁镇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和朕初识之时,朕说要赐你个字?” 林钧一怔,脑子里不期然地浮现了那时的画面——朱祁镇嫌弃书案上的坑,还拿了纸特意遮了下。 刚提笔写个一,就被也先已经破营的消息惊得松手—— 林钧记得,那支毛笔落下,贯穿先写的一横,倒是成了个十字。 林钧点了点头:“皇上只写了一横,笔就掉了。” 他好奇地看向朱祁镇:“皇上准备给臣,取个什么字?” 朱祁镇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笔落成十,乃是命中注定,故而,朕为你取字——” “十命!” 林钧愣了下,他记得师兄说过,古人取字,不是无中生有,大部分,都和名息息相关。 比如郭登,就字元登,井源,字永清。 他这个十命,和他的名字林钧,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朱祁镇看出他的疑惑,耐着性子为大徒弟解释道:“人命重若千钧,十命,自然是万钧!” 林钧:“……”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朱祁镇幽幽道:“为你取字十命,还有一层含义——” “王先生于我,如亲如师,你纵是天狐,身负九命,也要九命全抵方消我心头之恨!” 林钧:“……” 所以他字十命,抵了九命,才能余一命? 朱祁镇盯着林钧双眼,认真道:“自此以后,莫再欺我!” “钧哥儿,你只余一命了!” 林钧知,王先生的粱子,这就是揭过去了! 他同样认真道:“放心,皇上,以后都不会骗你了!” 朱祁镇点点头:“去吧,别回头!” 他又看了眼左右:“你把人都带走吧!” 刘绍却主动地站了出来:“皇爷,我留下来陪您!” 朱祁镇神色古怪,这个二伍仔留下来,他才是真的不放心! 刘绍微笑问道:“皇上,您会做饭吗?您会洗衣吗?” “如果我们都走了,这些琐事就只能皇上自己动手了哦!” 朱祁镇:“……” 他表示有被冒犯到! 想想洗衣做饭,朱祁镇终究还是妥协了,勉强点了点头:“那你就留下来吧!” 刘监正立刻道:“那老臣也——” 孰料朱祁镇和刘绍同时看向他,异口同声地道:“你走!” 刘绍挠了挠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和皇上被迫逃亡,干爹你跑也跑不快,就是个累赘呢!” 朱祁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累赘刘监正:“……” 商议妥当,林钧再次拜别朱祁镇,他本准备单膝跪下,却被朱祁镇阻止了:“罢了罢了,朕知道你不喜欢下跪。” 他顿了下,补充道:“以后只有你我,都不需要下跪!” 林钧:“……” 突然有种角色调转的感觉,他在明君养成,朱祁镇又何尝不是在明厨养成! 朱祁镇重重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我就不送你了。” 林钧点点头,叫刘绍唤了哈铭袁彬进来收拾行李。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床被子都留给了朱祁镇,他们主要就是带上牛肉干,和衣服。 林钧习惯性地装了些调味品。 收拾妥当,伯颜帖木儿也刚好亲来叫门。 见到打扮整齐的林钧,伯颜帖木儿很是吃惊了一下,“明皇今天,看着倒比往日年轻许多!” 一句话惊得旁边的刘监正几乎跳了起来,倒是林钧,一脸淡定,如同以往的每次cos,只要他披上戏皮,画了妆,他就是角色本人! 他从容道:“大王不知,我们大明有句俗语,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意思是,遇到开心的事,人一下就帅了很多!” 后面半句,林钧用的瓦刺语,他的瓦刺语,熟练了许多,比不上朱祁镇,也相差无几。 伯颜帖木儿大笑:“那本王天天开心——” 林钧点了点头:“嗯,王妃的眼中,您就是最帅的。” 一句话引得伯颜帖木儿再度大笑不止。 杨善率使团早已准备妥当,他眼巴巴地看着林钧:“太上皇,咱们就不能吃了朝食再走吗?!” 林钧冷冷地看着他,把强弓从身后取下,摸着箭弦,淡淡的道:“要不杨大人留下来,和林钧做个伴?朝食夕食,应有尽有。” 杨善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不可——” 林钧:“……” 来到大明,唯杨善一人,真吃货也! 懒得理这家伙,林钧一甩袖子,上了马车,杨善纠结半晌,到底还是上了马车。 伯颜帕木儿与朱祁镇交好,恋恋不舍地又跟在马车边,护送了数里。 林钧心道,伯颜帖木儿,倒是值得一交。 仿佛开关被触动,师兄的声音,再一次于脑海中悠悠响起:“伯颜帖木儿慕我大明文化,是瓦刺诸头目中唯一可交之人。” “可惜他跟错了老大,也先年轻的时候,确实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年老了却和所有的暴君一样,贪恋美色,又刚愎自用,竟妄想取脱脱不花而代之!” “黄金家族的血,是那么容易沾手的吗?也先直接犯了众怒,被阿刺带头围剿,连手下都叛了!” “伯颜帖木儿,也难逃一死。” 林钧眉头皱了皱,掀开车窗的帘子,看着策马奔驰在马车旁的伯颜帖木儿,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现在是朱祁镇,以前任明皇的身份,警告伯颜帖木儿离也先远一点?! 林钧暗暗摇了摇头,朝伯颜帖木儿大喊:“大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去吧!” 伯颜帖木儿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明皇,反正你也要回大明了,你那里,还有几张点餐卡?不如都送我了吧?!” 林钧:“……” 是他格局小了。 他手一落,车帘也落了下来,隔着一道车帘,林钧的声音有些闷地传进了伯颜耳中:“稍等!” 伯颜大喜,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转眼就超过了使者车队。 而车厢内,杨善目瞪口呆地看着林钧取出了纸笔,一口气写了一十二张点餐卡出来,他结结巴巴地叫道:“太,太上皇?” 林钧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吹干了墨迹,他探头唤来了伯颜帖木儿,把点餐卡,一股脑地给了伯颜帖木儿。 伯颜帖木儿喜得捉耳挠腮,仔细地把这一叠小纸条,都收到了胸口,方和林钧告辞而去。 到了晚上宿营,林钧自然不可能烧饭,幸好他帮伯颜帖木儿炼制牛肉干的时候,中饱私囊,偷藏了不少! 给朱祁镇和刘绍留了一些,其余的林钧都带在了身上。 他随意撕了些丢到粥锅里,很快,牛肉的香气就散发出来了。 杨善抽着鼻子,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他一眼看到了林钧装牛肉干的布袋子,嗯,很大! 杨善试探着问道:“陛下,臣,可以用银子,买些您的牛肉干吗?” 林钧摇了摇头,语气坚决:“不卖。” 草原上的牛,以天地为牧场,每天撒欢儿一样,想跑就跑,想吃就吃……那肉,能不好吃吗! 离了草原,就失了货源,手头这点牛肉干,是吃一点就少一点了。 看到杨善一脸落寞,林钧话锋一转,“不过,可以把牛肉干的配方给你。” 杨善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瞬间狂喜,结巴道:“真,真的?” 林钧微笑以对:“自然是真的。” 大明官面上,可是禁止牛肉买卖的,虽然私下的买卖屡禁不止。 更重要的是,这牛肉干,换做大明的牛,口感至少下降五分。 要不开在京城的郭记干果店和井记干货店,生意怎么这么火爆呢! 两家明明一处拿货,表面上还要做出互相仇视的样子,常常互相竞价。 竞价以后,销量倍增……伯颜帖木儿陷入了甜蜜的烦恼中——是吃独食儿呢,还是拉族人入伙?! 林钧说到做到,只是他虽已能把朱祁镇的字模仿到了八成相似,终有两成是破绽。 他干脆口述,让杨善记录。 杨善被林钧的大方行为震撼到了,转念一想朱祁镇在土木堡的举止,又觉得也不算稀奇。 至夜,林钧和哈铭袁彬,以及刘监正睡在一个帐篷。 哈铭忍了一天,终于忍不住:“皇上,要不,我还是回去,陪着大师兄吧!” 袁彬无声地点了点头。 今天早上,连太上皇出发,林小哥都没露脸,可见是伤透了心! 林钧沉默片刻,用朱祁镇的声音,淡淡地道:“你们回去能做什么,能把钧哥儿带回来吗?” 他沉声道:“我们只有回到大明,回到朝堂之上,用大明来给瓦刺施加压力,他们才会放了林钧!” 哈铭成功被洗脑,声音欢快起来:“我就说,皇上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呢!明明皇上和大师兄,才是关系最好的!”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转眼间就睡了过去。 袁彬却不那么好忽悠,太上皇,和皇上,仅有一字之差,话语权那可是差了海了去了! 伴着哈铭的鼾声,袁彬低声质问:“那若是景泰帝不肯呢?” 林钧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有个聪明的下属真是烦人,他随口应道:“那就把他踹下去,朕再坐一次皇位!” 袁彬听得又是热血又是刺激,忍不住道:“臣愿代劳!” 把景泰帝从龙椅上踹下去! 想想都带感! 要不怎么说,老实人发疯,退避三舍呢! 林钧似睡非睡间,似乎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词,又不是很确定,随口应道:“好好好——” 始终警醒的刘监正:“……” 老弟!你要不要重放一遍,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又答应了什么! …… 翌日,奔驰半日的使团终于到了也先营地,受到了也先的热情款待。 席间,娜仁公主盛妆出席,就坐在也先旁边,紧挨着林钧。 她一身红色蒙古袍喜气洋洋,配上镶满绿松黄翡,缀着珠帘的蒙古小帽,看着又贵气又漂亮。 杨善端着酒杯,忍不住赞道:“林小哥真是好福气,有这等美人儿相伴,留在草原又何妨!” 娜仁又惊又喜:“杨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杨善手一哆嗦,酒盅里的酒撒了大半杯,他咬牙不满地道:“陛下,您竟然不告诉臣,娜仁公主,会说大明官话!” 哪有当面夸良家漂亮的! 只有登徒子才会这么干! 林钧没有搭理杨善,他也很困惑,娜仁之前,连听都听不懂,怎么一下子会说了? 林钧直接问出了口:“娜仁公主,是什么时候学的大明官话?” 娜仁有些不好意思:“就在几个月前,林钧又表示不想娶我的时候,我想,他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大明官话,不好沟通?” 她抬起手,认真数了起来:“我不光是学了大明官话,我还学了泡茶,嗯,刺绣太难,学了一下放弃了,插花,我觉得没什么用,就不学了!” 娜仁笑意盈盈:“你别看我会的少,可我还会放牧呢!林钧可不会这个!” “到时候我放牧,他在家做饭,多好呀!” 娜仁双眼明亮,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林钧:“明皇,你和他关系最好,你说,他会喜欢现在的我吗?!” 林钧看着面前的如花美眷,沉默许久,艰难道:“不会——” 注定分离,何必徒惹佳人芳心! 他努力劝道:“林钧不过就是个做饭有些好吃的厨子,有什么稀奇的,让太师去大明,寻几个手艺好的厨子就是了!” 娜仁的俏脸一冷,“他才不止是个厨子!他人温柔说话又好听,连父王都不耐烦听我讲话,他却不会!” “他脑子又那么聪明!想到的办法,又那么有用!” 娜仁斩钉截铁地道:“他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明皇,你什么都不懂!” 说着,这位瓦刺美人儿直接站起,掏出随身小刀,干脆利落地割了一个袍角,丢到了林钧身上,“我要和你,割衣绝交!” 林钧:“……” 他拾起袍角,心道,应是割袍断义吧? 看着奔出王帐的美人倩影,林钧手里那一抹袍角渐渐被他收紧—— 如果,现在的他,不是朱祁镇的打扮,他可能就真的追出去了! 林钧不欲多留,催促杨善赶紧上路,车队很快再次出发。 大明的官路,只修到了边城,从草原到边城,几乎没有大路可言。 一路颠簸异常,林钧被颠了一日后就主动要求骑马。 杨善已过六十,车厢再颠,也只能赖在车厢里。 到底是被马车拖慢了速度,就在大同在望的时候,大明使团,硬是被一人拖三骑的的伯颜帖木儿,领着的瓦刺骑兵追上了! “留步!林钧——” 袁彬哈铭已经停了马,转身就迎了过去:“林钧怎了?!” 林钧双眼眯起,纵大同已经近在咫尺,他也绝无可能,跑得过拖了三骑的伯颜一行! 林钧的手,放在了腰间,打定主意,若伯颜一定要他回去,他就来个以死相逼—— 他和朱祁镇互换身份之事,一旦被拆穿,绝无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哈铭袁彬已经引着伯颜帖木儿奔了过来,两人大喊:“陛下!钧哥儿病了!很严重!” 林钧绷紧的心弦,瞬间一松,人也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他定了定神,松开了腰间小刀,策马迎了上去,焦急问道:“钧哥儿怎么病了?!” 伯颜帖木儿叹了口气:“你们走的那一天,夕食的时候,我才发现,林钧已经一天没出帐了!” “我去看他,才发现他受凉了,本叫他好好养着,没想到这两天越发严重!” 伯颜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可惜我们营中也没有一个好大夫——” 他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向了朱祁镇:“明皇,你回城以后,就派一个大夫过来好不好?” 林钧心中感慨,能让伯颜急成这样,三马交替的追上来,朱祁镇的装病之术,已经天下无双了! 他当然知道,不派医生,等伯颜帖木儿回去,也会发现,朱祁镇已经康复了。 林钧一口答应下来,劝道:“大王先回去,有什么大夫就先看着,留两个人等大夫就好。”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同意了,正要走,又被林钧唤住:“伯颜……” 伯颜帖木儿回过头,阳光刚好打在他脸上,昼夜奔波加上风尘仆仆,让这位尚称得上英武的草原汉子,看上去,很是有些憔悴。 林钧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不见了——伯颜奔波数百里,几个日夜,全是为了他! 他认真道:“你日后,凡是做什么决定,都先想想阿塔塔王妃,和几个孩子……想想勃罗的妻妾!” 顿了下,林钧又道:“若是生活困难,可来大明求助。” 伯颜帖木儿前面听得一头雾水,听到后面这句,不由哈哈大笑,全不放在了心上:“好了好了,我先走了!” 林钧看着草原大汉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暗叹,希望他的劝说,有点用吧! …… 使团在距离大同不远处停了下来,用杨善地话讲,太上皇归位,该有的仪式感,一定要有! 一名使者入城通报,郭登惊得手里的笔直接掉了下去—— 杨善,这就把太上皇,带回来了?! 这老头子也太牛了! 副官小心开口:“郭都督,现在怎么办?” 郭登瞪了副官一眼:“还用问?大开城门,迎太上皇回来!” 郭登以前,喜欢亲力亲为,副官就有些唯唯诺诺,认识井源以后,发现这厮什么都不干,全让副官大包大揽了! 郭登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错了。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副官,一时间是改不了了! 随着城门轰隆隆地打开,郭登骑在骏马之上,迎回了大明使团。 林钧却没有寒暄之意,进入都督府后,他直言:“借郭爱卿的书房一用!” 郭登就在刚刚,得知了太上皇回明的条件,竟是把他的好弟弟给留下了! 若不是杨善年龄已高,又是文臣,郭登直接就用剑跟他谈心了! 郭登沉着脸表示,太上皇随意。 转身就喊了斥侯来,叫他们给杨洪及井源报信去! 他弟弟,可还有个便宜爷爷和伯伯! …… 郭登开始摇人的时候,林钧也写完了一封信,直接寻了郭登,叫他派人,送到候在城外的伯颜的人手中。 郭登一脸难以置信,举起手中信件:“陛下的意思是,仅凭这一封信,瓦刺,就会放人?!” 林钧点了点头:“不说百分百的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郭登表情突然严肃:“太上皇,就算林钧是我义弟,杨洪的干孙,你也不可用大同宣府的任意一座,去换林钧回来!” 林钧轻呵一声:“好主意,那我就依卿所言,再写一封!” 郭登:“……!” 这话真的假的?! 他突然有些理解井源的粉丝滤镜了! 林钧已经板起脸:“郭都督还不派人送信!” 他是真的焦心如焚,不知道朱祁镇在草原,还能坚持多久,被拆穿,又会怎样! …… 朱祁镇从被子里探出头,刘绍小心道:“皇上,人已经走了。” 刘绍眼中,满是敬佩。 就在刚刚,娜仁公主来探望朱祁镇,公主殿下,大概在林钧那边受了委屈,源源不断地倾诉着,最后还抹起了眼泪: “明皇说你不好!他凭什么!你做饭都是紧着他的口味,他吃什么,大家伙就跟着吃什么!” “幸好你没跟他一起走!他还说,你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姑娘——” “他说的没错,”朱祁镇咳了两声,声音低哑。 娜仁嘴巴半张,一脸震惊,朱祁镇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你看看我都病成什么样了,你一点都不体恤我,还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你知道我头很痛吗!” 娜仁立刻站起:“那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这位瓦刺公主,也先的掌上明珠,落荒而逃。 朱祁镇的心中毫无波澜,钧哥儿,可是要娶京城第一美人的! 也先有美人儿,他大明就没有?! 接待完美人儿,美人儿的爹就找上门来了。 朱祁镇先还有些心虚,直到也先道:“你身体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学起你那病秧秧的前任明皇了?” 看着有些虚弱的朱祁镇,也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