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恨一个人的时候，仇恨是会不断累积的。　　 就像是于谦之于朱祁镇，从最初，炮火洗地，想送太上皇和也先一起去地府，再到回家之路上，于谦的出言阻止，乃至于甫一回京，就被于谦拦在街头——　　 再到今日，太子立废，不断累积加码，朱祁镇现在，一提到于谦，就是满脸厌恶。　　 朱祁镇看着林钧，心中一动，忽起了怀疑之色：“对了，你最新章里，为什么会写到于谦，还给了他那么高的地位？！”　　 一句话封了京城，就令凡妖皆不敢入京！　　 林钧心中一慌，糟了！出bug了！　　 他写书时，只想让师兄扬名天下，忘了还有一个人，看不得师兄光芒万丈！　　 林钧脑子中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说辞来糊弄过去。　　 同时，他本能地意识到，不可再谎言欺骗小朱同学，否则一旦拆穿，估计他瞬间就能超越师兄，重登仇恨排行榜榜首！　　 最后，林钧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陛下觉得呢？”　　 他决定赌，赌朱祁镇强大的脑补能力，会让他自行找到答案！　　 果然，朱祁镇开始思考起来，片刻后，朱祁镇眼睛一亮，兴奋道：“书生传奇，以妖为主，于谦与群妖为敌，那定然是一个大反派！”　　 他越说越是兴奋，最后双眼闪亮地看着林钧，求证道：“是不是！”　　 林钧能说什么，只能说小朱同学太强辣！　　 他唇角勾起，故作神秘莫测：“陛下觉的是，那就是吧！”　　 朱祁镇越发觉得自己所猜正确。　　 想到书生传奇，朱祁镇书瘾瞬间犯了，前面三章，他都倒背如流了，也就林钧每日来南宫时间有限，他只能口头催更。　　 现在好了，直接督促林钧码字就是！　　 朱祁镇亲自给林钧磨了墨，又亲自选了支兔毫笔——　　 他早发现，林钧笔力不足，相比粗犷的狼毫，小巧细腻的兔毫笔，更适合他！　　 林钧倒也不推辞，方才黄梁一梦，他有了新章的灵感，现下正是思如泉涌的时候。　　 林钧提笔写了起来：　　 于大人，上次一信，已隔数月，这次，却是又有了新的情况。　　 我居于小院之中，日日不得出门，院中渐长荒草，时而还有野狐出没，都是些身长不过尺的小狐狸，不时还能听到宛如幼童的嬉戏之声。　　 唯一的消遣，是夕阳西下时，画一幅美人图，画好以后，待夜将至，美人就会从画上款款走下来，与我共饮。　　 无一例外，待第二天天明时，我身上便会是一片墨迹。　　 就是一点奇怪，美人画来画去，眉眼间竟有些肖似胡姣娘，难道我心中，其实是有些念着她的？　　 美人虽好，却不可多画。　　 每日小狐出没时，案头总会莫名出现些热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物资补充。　　 笔头渐秃，墨也殆尽。　　 我画的美人，也从纤秾合度浓妆淡抹相宜，变成了浅妆淡笑。　　 美人的身量，也从高挑变得逐渐娇小。　　 再到后来，残墨已无法维持美人的正常身高，我干脆画了只兔子，聊解寂寞。　　 结果夜色一至，兔子刚从纸张上蹦下来，我耳边就响起了小儿的戏闹声：　　 “哎呀，这只兔子好肥呀，烤起来一定很好吃！”　　 “笨蛋！那就是一团墨，见火直接就烧成渣了！”　　 “我不信！我不管！等姑爷睡着了，我就要烤来试试！”　　 我摸着怀中瑟瑟发抖的雪兔儿，只能苦笑。　　 因知了一睡着，雪兔就会被小狐拣走，我强撑着到了半夜三更。　　 耳边终于传来了新的小儿之语：“姑爷还不睡！今天又没有美人姐姐了，一只兔子还不舍得放下！”　　 “困了困了，宝宝先睡了！”　　 “我也困了，算了，先睡吧！”　　 我心神一松，向床榻倒去，同时手一松，兔子一个蹦跳，弹到了地上。　　 双眼沉重似铅，耳边依稀听到了小儿的笑声：“上当了上当了！吃兔子去了！”　　 “咦咦咦，兔子呢！哇呜，我的毛！”　　 奈何脑中已是一片浆糊，罢了罢了，随它们去了！　　 我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忽有人唤我起床，“公子，公子！再不起床来不及了！”　　 我迷迷糊糊睁眼，身边是一个清秀的小书僮，拿了浸了井水的湿毛巾就往我脸上蒙，激得我彻底清醒。　　 一瞬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我竟成了那入京赶考的胡姣娘，今天，恰是会试的日子！　　 我很想解开衣襟，看看这具身体，是男是女，是只变了脸，还是连身体也一起变了。　　 可惜时间紧迫，拿了书箱，我就和书童匆匆出了门。　　 一路稀里糊涂地赶到了考场，验了身，进了考房。　　 四书五经就不提了，云里雾里，不知所对，倒是时策，问的竟然是，瓦刺京城战败，退逃草原后，大明，当以何待之？　　 说来惭愧，我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太上皇的草原策！　　 我并非没有其他想法，诸如强国强军，以强击之，又或者派青年文士，深入草原教化之——　　 然思前想后，却总觉不如太上皇之草原策，遂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彼有恶邻，家贫而窥我室，遂授之以渔，令其富，自此家门长开，安乐矣。　　 瓦刺之于大明，便如恶邻之于我。　　 ……　　 林钧忽感到一道灼热视线，似要把他脸皮灼一个洞出来，他笔一顿，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朱祁镇目光炯炯的眼——　　 朱祁镇见他看来，挠了挠头：“嘿嘿～”　　 林钧：“……”　　 算了，懒得理这憨货，他低下头，正要继续写下去，朱祁镇突然开口问道：“钧哥儿，你说，凭你这草原策，我能不能一雪前耻？”　　 林钧不假思索地道：“若是成功，从此大明再无边患，应是可以！”　　 朱祁镇双眼越发明亮，“若是成功——”　　 转眼间，他的眼又黯淡了下去，如一闪而过的流星，朱祁镇喃喃道：“可惜，我要是早几年，不，哪怕早一个月，认识你，该多好！”　　 林钧心道，那时候还有个王翁父呢，谁能越过王振去！　　 林钧懒得再理这憨货，径直写了下去：　　 无论成败与否，我心机已抒。　　 出了考场，便有同期来约，回旅店歇了一夜后，第二天，书童找了一身白衫与我，穿上后，倒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样子。　　 和十几同期一起，踏青郊游，至河边，纷纷脱袜入水，熏倒一片鱼虾。　　 众人嘻嘻哈哈，闹至黄昏，本打算夜宿山林，却见一大宅，立于山脚河边，门上挂两灯笼，上书一个孟字。　　 同期的书生们大喜，上前叩门，应门的是个老家人，听了我们留宿之请后，言需禀报家主人。　　 片刻后，门内光明大作，原是点亮了一排灯笼，从大门一路延伸至大宅门前。　　 几个美貌侍女，手提灯笼迎了出来，笑语嫣然，言家主人已候在大堂，欢迎诸贵客。　　 同期们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跟在了侍女身后，有自诩风流才子者，更是问起了侍女芳名和年龄。　　 侍女们微笑应道，家主人规矩严格，不可轻与外人语。　　 到了大厅，上位坐了个美貌妇人，她身后，却有十几位戴着面纱的少女，一个个虽只露出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间，别有一番动人处。　　 美貌妇人笑道：“老身夫家姓孟，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如今到了嫁人的年龄，老身才愁起来。”　　 话音未落，她身后响起一片莺声燕语：“母亲～”“母亲！”　　 孟夫人不以为忤，继续笑道：“听闻各位都是刚参加了会试的举子，老身这些女儿，各位若是相中，只需赋诗一首，讨了我女儿欢心，就可把我女儿带走！”　　 同期们极是高兴，书读多了，又有几人不喜欢红袖添香！　　 我却心生疑虑，这荒山野岭中突现大宅，美貌女主人带着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儿——　　 人一胎生二宝已是罕见，这妇人能生十几个——　　 定然非狐即鬼！　　 我心中警醒，静观其变，看着同期们一个个上前，吟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轻轻松松就带走一个美人。　　 我越发警惕，须知诗词并非会试内容，好坏全看天份，有几个同期所作，可以说不堪入耳，依然得了美人青睐！　　 终于，十几同期皆抱得美人归，只剩我一个。　　 我硬着头皮上前，孟夫人身后，还剩两个女儿，其一高挑，名为孟芸娘，另一个娇小些，也是奇了，竟也叫椒娘！　　 孟夫人笑道：“我只剩两个女儿，你挑走哪一个，另外一个都会不高兴，你喜欢芸娘，还是椒娘呢？”　　 我微笑应对：“既然选哪一个，都有妹妹伤心，那我干脆都不选好了！”　　 孟夫人瞬间翻脸，板着脸道：“那不高兴的，就变成老身了！”　　 我依然浅笑，“我只想问，夫人，是不是也可以选？”　　 孟夫人愣了下，先是骂了我句胡闹，又侧耳倾听起两个女儿的低声耳语，片刻后，她轻哼一声：　　 “小子，算你运气好，我这两个女儿同时看上了你，你只要拿得出一首绝妙的诗词，就可以坐享齐人之福！”　　 众多同期齐声惊呼，不掩艳羡，我却如在火上烤。　　 幸而我方才思索半晌，心中已有了腹稿，闻言，笑看母女三人，双手背于身后，漫步大厅之中，长声吟道：　　 “明月入我户，清风吹我衣。　　 散步下瑶阶，仰看星斗辉！”　　 第一句吟完，大屋消失！　　 第二句吟完，大宅不见！　　 孟夫人骤然起身，“你！”　　 我仰头看着漫天星光，心头一片畅快，不停顿地继续道：“万籁寂不闻，群动咸息机！啸歌振林薮，鸟雀争分飞！”　　 最后一句，鸟雀分飞一出，孟家十几个美貌女儿，并我那些同期尽皆不见！　　 空旷原野，只余我和孟夫人！　　 她脸色铁青，森然地看着我：“不要再念了！”　　 我却不以为然，继续念道：“兴尽却归来，此意知者稀！”　　 大雾忽现又散，哪里还有孟夫人的痕迹！　　 一个妙龄女郎立于原地，对我盈盈一拜，微笑道：“差一点，就和朗君成了一桩露水姻缘呢！”　　 她又笑道：“奴家姓孟，名椒娘，郎君可要记住了哦！”　　 说着，她手一摊开，檀口对着掌心轻轻一吹，一股香风自她掌心形成，螺旋而至，瞬间包裹住了我！　　 我心中庆幸，诵了于廷益的诗，吓走了孟椒娘，不然此时，只怕真成了孟家的女婿！　　 能令天下凡妖止步京城的大能，果然非同凡响！　　 我于风中，被风胁着卷起，也不知道卷了多久，风终于停了下来。　　 我一睁眼，却对上一双充满好奇和不解眼——　　 阴娇娘不请自来，坐在床前桌旁，还给自己泡了茶！　　 我愣了下，“你能进来了？”　　 阴娇娘点了点头：“就在刚才，一股妖力乍现，和胡姣娘留下的妖力一撞，双双消失了。”　　 说着，她面色古怪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这妖力的主人，是谁？！”　　 我皱眉应道：“她只说姓孟。”　　 阴娇娘一拍桌子：“没错了？梦娘！一定是梦娘！”　　 梦娘？　　 想到自己无端入梦，又是会试又是寻芳，也的确都是梦中才会碰到的美事。　　 我若有所思：“梦娘——”　　 阴娇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不解地道：“也不是多出色的容貌，怎么就能惹了这么多妖！”　　 我心中也十分困惑，为何这些妖，如同飞蛾扑火般来寻我！　　 我和阴娇娘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阴娇娘突道：“你可知，胡姣娘已经中了探花，不日就要来寻你了！”　　 我扬了扬眉，反问她：“探花，容颜如何？”　　 阴娇娘不假思索地应道：“探花容颜自是出众！”　　 我发了一个长长的哦，阴娇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　　 我微微一笑，甚是得意。　　 她说我长相不甚出众，偏就是我这长相得了探花。　　 我看着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好留恋的，长身而起：“我要走了，你保重吧！”　　 阴娇娘一脸不解：“去哪儿？”　　 我哈哈大笑：“自是投军！”　　 于廷益放过了狐美人，我自然要履行承诺！　　 ……　　 林钧一气呵成，抬头看向了朱祁镇，后者的视线，几乎粘在了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