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民不服,明明小民才是原告,小民虽殴打妻儿,却也遭那兔崽子毒手,为啥要判我流放?” 夏三的争辩声仍在继续,终是在一声惊堂木震响中戛然而止。 “啪!” 这声惊堂木响,非但喝住夏三,更将那夏家母子震醒。 母子二人醒转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陆羽的怒斥: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再不领罪,小心本官治你个咆哮公堂之罪,再处重刑!” “来人,带下去!” 看着衙役登场,将那嚎啕喊冤的夏三拖下去,夏家母子终于醒转过来。 “娘……三千里?” “往后咱们……再不用受他欺负了?” “儿哪,咱娘儿俩……终于熬出头了哇……” 母子二人温情对视,旋即抱作一团,嚎啕痛哭起来。 与先前受刑时不同,这时他们的痛哭,绝没有半分哀苦意味,而是苦尽甘来终得解脱的畅快淋漓。 “多谢县老爷,多谢大人开恩啊!” “大人英明啊!” 自那夏三被定罪,县衙大堂里重又喧闹起来。 夏家母子抱作一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恩,而大堂内外诸多乡亲看客,也齐齐拱手,高赞陆羽英明。 看到这般场景,朱棣几人自是兴高采烈,暗自叫好。 但陆羽却高兴不起来。 如此断案,于法理自挑不出差错,但若从纲常礼法来看,仍能挑出纰漏。 陆羽已尽量平衡礼法,将那夏四郎也判了二十仗刑,但与那夏三的三千里流放相比,这二十刑仗只能算略施小惩。 可以想象,这案子一旦传开,呈到朝堂之上,又会引来诸多非议。 看着堂下赞许声一片,陆羽深叹口气,脸上泛起苦笑,事已至此,谈及后悔倒不至于,唯愿这般判罚,能给这家庭带去些许希望吧! 陆羽正自唏嘘感叹,他自是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县丞吴森脸上,已浮掠出阴冷幽笑。 “英明?哼!且叫你先受两天吹捧,待到案件上呈朝堂,看那满堂朝臣们如何评断你这位青天大老爷吧!” ……………… 处理完案件善后事宜,陆羽已是身心俱疲,他回到后衙书房,正准备将朱家四子喊过来,稍作指导教诲,听听他们从今日这案子中有何收获。 “先生,你回来啦?” 刚一进书房,却见朱棣几人主动迎了上来,拱手作礼,这倒有些奇怪,虽说这四人平日也算礼待他陆羽这师长,但远没有这般恭敬。 陆羽正自好奇,却见那朱棣几人眼神斜瞟,眉头直朝后扬,显然是在打眼色。 “嗯?” 陆羽带着好奇,朝他们眼神示意方向望去,却见那书桌后方,正坐着个满脸阴郁的中年男子。 能叫朱棣几人畏首畏尾、恭敬乖顺的男人,当然只有那朱元璋了。 朱元璋今日微服前来,是想听陆羽判案的,但刚刚听到的审判结果,却不如他所愿,此刻现身,打算与陆羽申辩说教一二。 却没想,还没与陆羽申辩,先遭自家儿子出卖。 眼看朱棣几人贼眉鼠眼地打着眼色,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他愤而怒哼,抬手朝外一指道:“你们几个,给咱滚出去!” 朱棣几人一惊,旋即长舒口气,他们早已感觉到朱元璋的怒火,自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朝朱元璋拱了拱手,几人蹑手蹑脚便要离开。 临走之际,那朱棣还悄然回头,朝陆羽静音传话,虽没出声,但那口型分明在说:“先生,保重!” 看他那鬼头鬼脑的模样,陆羽当真哭笑不得。 眼看朱元璋望来,陆羽忙将房门合上,走到书桌前拱手作礼道:“见过陛下。” “哼!” 朱元璋冷哼一声,望来的眼神深沉凝重:“陆羽啊陆羽,你可知晓,今日你这判决于我大明,意味着什么?” 一开口,他就将这桩案子上升到如此高度。 陆羽虽隐隐猜到必有后事,但远想不到此案会引来朱元璋亲自过问,他顺从本心,摇头以示不知。 朱元璋眉头紧蹙,连连敲桌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咱大明立国之本,你今日将那夏三判以重刑,分明是在动摇国本!” 他语调极是郑重,说话间面容冷郁,显然是动了气。 “国本?” 陆羽倒没料这桩案子能有如此影响,他很是诧异道:“陛下这话倒叫人听不懂了,我大明的国本,何时是那些纲常伦理了?国本不该是万千百姓的支持,是天下归心吗?” 朱元璋显然没料到会遭反驳,略略一顿后,脸色立时胀得通红。 他的语调自也带了更多怨怒:“没有纲常伦理,哪得天下归心?那纲常伦理乃是世人尽皆遵循的公理,唯有秉持公理,方得公心!” 朱元璋心中,当然还有另一般辩解,那父子纲常与君臣纲常并立共存,是他朱家皇族统治天下的根基,但他此刻辩的是大明国本,而非他朱家皇族之本,自不好将这私心搬出来。 不过只是就事论事,他怎辩得过陆羽? 陆羽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觉得,这纲常伦理能代表公心?” 他指了指前衙方向,冷声争辩道:“方才堂外百姓的叫好声,难道不是公心吗?此案判罚虽偏离了纲常伦理,却仍能获得百姓赞叹,这不正说明这纲常伦理也不是都对的吗?” 他搬出民心所向,倒叫朱元璋无法反驳了,朱元璋刚刚就在堂外,自也看到全场百姓对这一判罚很是支持赞许,但他依旧不同意陆羽的说法。 “你……才当了几天官儿,竟也来敢教咱如何收拢民心了?当初咱打天下,建立这大明朝,靠的就是万民归附,还用你教吗?” 闻言,陆羽忍不住讥讽道:“是呀!当初你朱天子打天下的时候,需要百姓为你拼命,如今你已经当上了皇帝,坐稳了这皇位,自然就不需要百姓,自然也就不用在管什么民意了?” “陆羽,你怎敢如此放肆?”朱元璋怒喝道。 “放肆,我还有更放肆的呢!”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陆羽也不再压抑着自己,直接叫道:“陛下难道真的以为,这伦理纲常能够保佑你朱家皇室永坐皇位吗?若真是如此,那为何还会有改朝换代,为何唐太宗还会说出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陛下让我到这江宁县来,不就是想着试行新法吗?既是要试行新法,自是要打破陈旧观念,而陛下所偏信的纲常伦理,更是这陈旧观念的一环,如若照陛下这般,既要推广新法,又不想改变既有陈规陋俗,这改与不改又有何区别?” 说到情绪激动,陆羽更是大袖一拂:“不愿割舍旧俗,妄谈变革,当真是痴心妄想!” 气愤至此,陆羽顾不得所谓君臣纲常,辞锋极是激切。 朱元璋哪受过这般针锋相对,当即气得脸色涨红,而当最后那“痴心妄想”四字一出,朱元璋的脸色,更由赤红转向漆黑。 呼嗤呼嗤连喘了几口粗气,朱元璋“嘭”地拍响桌案,怒而抬手直指过来:“陆羽,你当真以为救了咱一命,便能无法无天了?” 咬牙切齿间,朱天子目光阴寒,从齿缝中挤出森冷话语:“你当真以为……咱就不敢杀你吗?”朱元璋死死瞪着陆羽,眼神中带着冷厉杀气,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他的怒意已到了极点。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何况一小小陆羽耳? 当此关头,陆羽却未露半分惧意。 清冷一哼,陆羽面有讥讽道:“杀呀!你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朱元璋,这个大明朝还有你不敢杀之人吗?不过就算你杀了我,这判决我是绝对不会更改的!”说着,他将双手一背,偏过头去,不再搭理朱元璋。 朱元璋自登基以来,哪曾受过这等嘲讽? “你……” 朱天子正要发作,却听“咚”地一声,书房大门被人撞开。 “父皇息怒啊!” 闯进来的,正是朱棣等四人。 “陆先生并非有意顶撞,还望父皇恕罪。” “这桩案子先生判得没错啊,儿臣亲自去那村子探查过,那夏三当真不是个东西哇!” “外面百姓都夸先生断案公正呢!” “望父皇看在百姓交口称赞的份上,不要杀先生啊!” 四人一闯进来,便扑腾跪到在地,朝朱元璋连连拱手求情,显然,他们刚刚就在门外,将这争吵过程听了个明明白白。 朱元璋虎目一瞪道:“谁说咱要杀他了?”随即他大手朝外一指,粗声骂道:“给咱滚出去!再敢偷听,小心咱打断你们的腿!” 朱棣等人翻着大眼瞟了瞟朱元璋,又瞟了瞟陆羽,随即起身,悻悻然溜出门去。 四人退出,书房中重归宁静。 陆羽一声不吭,扭脸作决然状,而朱元璋的喘息声也渐渐放缓变轻,脸色也逐渐平复。 经这四个儿子一闹,朱天子的火气渐渐退去,心绪恢复理智冷静,仔细回想,陆羽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既是让他试行新政,总得作出变革,而变革当然要打破陈规,至于他所执拗的君臣父子纲常……倘若这变革真能收获天下归心,他朱天子的威望非但不会因此减少,反而有所增益。 如此看来,放手让陆羽去干,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心中已想明白,但嘴上仍不愿意服软。 撇了撇嘴,朱元璋将刚才的争执抹开,转移话题道:“你可知道此案一旦传入朝堂,会引来何等后果?” 陆羽此刻也已冷静下来,正自心有余悸。 刚刚朱天子若真抑不住怒气,将自己砍了,岂不玩完了? 冲动是魔鬼,下回必须得冷静! 心中正自后怕,听了朱元璋的话,陆羽赶忙回过头去,略拱了拱手:“这一点,臣早在判罚之前,就已预料过。” “哼,看你如此胸有成足的样子,看来是早有对策去应付那些儒家官员了,那咱也不必再说什么了!”朱元璋轻哼一声,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待他离去,陆羽长舒口气,拍着胸口暗自庆幸。 得亏这老朱还讲点道理,否则自己这条小命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正自唏嘘暗叹,书房门吱吖一声露出了小缝。 门缝渐渐变大,从那缝中探出四颗脑袋。 “先生,你没事吧?” 原本这四人冒险求情,陆羽该是心怀感激的。 可这会儿,那四对直愣愣翻来的大眼睛,无辜中又带着些许幸灾乐祸,莫名叫人一看就来气,也不怪刚刚朱元璋一见四人,就直摆手让他们滚。 陆羽翻了个白眼:“我能有什么事?你们快给我滚蛋!” 将四人骂了一通,陆羽忽地觉得心下豁然开朗,舒坦了不少。 ……………… 回到皇宫,朱元璋的心里还是有股闷气,吃晚饭的时候都不怎么开心,作为枕边人,马皇后立刻察觉到了异常,当即问道:“重八,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哎!”朱元璋叹了一口气,随即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对于马皇后,他没打算隐瞒。 本来,朱元璋是想引来马皇后的同情的,却没想到现实给了他一巴掌,只听马皇后说道:“我觉得那夏四郎做的对,陆羽的判罚也没有错!” “你……你……怎么跟那陆羽一个想法了?”朱元璋顿时有些着急道:“若真按照那夏四郎的做法,儿子敢打父亲,那我大明的伦理纲常何在?” “陆羽不也判罚了那夏四郎刑仗二十吗?”马皇后反问道。 “可是……”朱元璋还想说什么,却被马皇后打断了道:“你想说那夏三的判刑更严重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却听马皇后继续道:“重八,你别忘了,当初你能够登上这个皇位靠的是百姓们的认可,靠的是民心,而不是所谓的伦理纲常?若真有哪天,百姓的心不再向着大明了,你这伦理纲常又有何用呢?所以你还要感谢陆羽,是他帮你收拢了一波民心呢!” “要我感谢那臭小子,休想!”朱元璋傲娇的撇了撇嘴,马皇后的话终于开解了朱元璋心里对陆羽那最后一丝隔阂,对此,马皇后只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