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江宁县大牢内,夏四郎抱腿蹲坐其中,身影稍显孤寂凄凉,虽身陷囹圄,但他此刻面色沉凝,眼神冷厉,并无半分惧色。 “吱吖~” 牢门打开,陆羽走了进来,凑到夏四郎身旁,盘膝坐了下来,面含轻笑,语带温煦,仿佛闲谈解闷道:“怎么样,这牢房滋味不好受吧?” 陆羽只大他一两岁,此刻并排而坐,闲谈低语,倒有些同龄玩伴交心的意味。 显然,陆羽此行带了善意,但这份善意,并未收到回馈。 那夏四郎仍抱膝蜷坐,一副防范姿态,他抿唇不语,不肯答话,这般回避态度,自不是陆羽所乐见的。 今日堂上,夏家父母双方各自陈诉申冤,倒是这嫌犯本人一直沉默,陆羽希望他亲口说出案件始末,以佐证判断。 “你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你家是打渔的,那你会划船吗?” “家中境况如何,生活可还困顿?” 为了翘开夏四郎的嘴,陆羽不断询问其家事,试图套近乎。 但这些问题,终都石沉大海,了无答复。 陆羽仍不死心道:“你娘亲待你如何,她也会打渔吗?” 夏四郎的身子颤了颤,口唇略略掀动,似要开口,但犹豫片刻,他终又将双唇闭紧。 这细小动作,自逃不过陆羽双眼。 原来罩门在这儿! 陆羽暗骂自己蠢笨,这夏四郎为了救母才动手打父,他最关切的,自然是他母亲。 想清楚这一点,陆羽故作质疑腔调道:“可我看你母亲身子柔弱,哪像是经得起风浪之人?她说她靠打渔养家糊口,分明是在撒谎!” 夏四郎身子又是一颤,猛然回过头来:“我娘才不会撒谎!” 他仰起头,似是陷入了回忆道:“娘亲年轻时,便是村子里最好的渔女,她织得一手好网,控得一手好船橹……” 说起母亲,夏四郎脸上漾出温和笑意,再没有先前的冰霜冷厉,这会儿的他,似突然年轻了许多,又回归他这年纪本有的青涩单纯。 陆羽并不急着打断,待他将母亲的回忆勾勒完整,才接着问道:“你娘亲这么好,缘何会嫁个烂赌鬼?” 夏四郎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我阿爷与家公是一同打渔的兄弟,他们定了娃娃亲……” 陆羽接着问:“你那爹爹是何时开始赌的?” 夏四郎摇头:“不知道……” 他的脑袋耷拉下去:“打我记事起,他就只知赌钱吃酒,眼里从没有家人……每回喝了酒,或是赌输了钱,他总要回来与娘亲吵架,问娘亲要钱,但凡不给钱,他定要动手打娘亲。” 许是回忆起母亲挨打的凄惨场景,夏四郎捏紧了拳头,似在发泄愤意。 陆羽顺势问道:“所以你就动手打了他?” 夏四郎咬牙道:“那次他喝多了,问娘亲要祖屋地契赌钱,娘亲当然不给,他就动手打娘亲……” “他用渔网勒住娘亲脖子,逼着娘亲拿地契出来……” “我……我不能看娘亲被打死,我就……我就推了他一把……” “他撞到那鱼叉上,撞破了手,恼怒急了要拿鱼叉刺我和娘亲……” “我就将那鱼叉夺了来,将他打倒在地……” “自那以后,我……我知道我长大了,有力气保护娘亲了。” 一问一答间,夏四郎将动手打人的因由始末,说了个一清二楚。 陆羽也已明白,这少年郎的被逼无奈,他远不像外表那般冷厉无情,动手殴打亲父,也全因走投无路,总不能眼睁睁看母亲遭那赌鬼父亲打死吧? ……………… 天色已暮,县衙后堂已亮起烛火,陆羽正独坐后堂,托腮敛目,一副沉思姿态。 自打牢狱出来,他已在这后堂独坐许久。 “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几名少年应声进入后衙。 “先生,咱们回来啦!”朱棣四人气喘吁吁跑来,小脸红扑扑。 “怎么样,打探清楚了,?” 陆羽当即抬头,急切追问道。 朱棣重重点了点头:“咱们去那夏家港村打探过了,那夏四郎果真是冤枉的!” 陆羽一面替四人斟茶递水,一面催问:“具体情况呢?” 朱棣几人接过茶水,七嘴八舌起来。 “村子里的人都说,那夏三当真不是个东西,整日吃喝烂赌,压根不顾家里,每每喝醉了酒,抑或赌输了钱,便拿那夏秦氏撒气。” “反倒那夏四郎,是个大孝子,他小小年纪就操持起家里生计,平日待他母亲也极恭顺。” “那夏三数次欠下赌债,被人追到家里,都是夏秦氏及夏四郎出钱替他兜底。” 显然,夏家母子并没有说话,那夏三遭亲子殴打,也是他咎由自取。 听朱棣等人交代完探查结果,陆羽幽叹口气,抬头望向前衙大堂。 “这桩案子,是时候结束了!” ……………… “升堂咯,升堂咯!” 翌日一早,县衙大堂前围满百姓。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新上任的知县老爷,会如何断这桩纲常伦理大案。 大堂内,陆羽正襟危坐,面容端肃,随着他敲响惊堂木,案件终审拉开帷幕。 “带嫌犯!” 夏家父子被带上来,夏秦氏也应召出列,一家三口齐跪在堂上。 “夏四郎,本官现已查明,你身为人子,却以子殴父,其情虽可囿,然我大明以孝……” 冷眼看着夏家三口,陆羽率先朝那夏四郎说道。 他正论其罪过,待要审判,却在这时,大堂外传来吵嚷。 “大人,四郎是冤枉的,莫要判他罪过啊!” 围观人群被分开,从中挤出数个乡民。 这些人皆是村户打扮,为首之人更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见此情形,陆羽立马挥手,让衙役让出道来,将村民放入堂中。 那老者显然见过世面,一进大堂便躬身行礼,语调洪亮道:“大人,小老儿乃是这夏家港村的村正,今日前来,是要为夏四郎请命喊冤,求大人饶恕他殴打亲父之罪!” 自他之后,那群村民也七嘴八舌求起情来。 “咱们都是同村村民,都能为那四郎作证,他那爹爹整日吃酒赌博,还时常动手打婆娘。” “四郎打他爹爹,不过是想救他娘亲啊!” 显然,这些村民都是来替夏四郎求情的。 经他们宣讲,堂外百姓也渐渐知悉此案内情。 围观群众纷纷出言声讨:“如此没良心的东西,枉为人父!” “夏四郎打得好,就不该定他的罪!” 公道自在人心,大家都已分清孰是孰非,各自心中都有杆秤。 照他们看来,这夏四郎不该论罪,但案件如何审断,终究要看那县老爷的。 “肃静,肃静!” 便在这声讨助威声中,陆羽拍响惊堂木。 “诸位且请放心,本官已查实案情,自会做公正处断!” 陆羽先朝那老村正拱了拱手,又朝围观群众们扫了一眼,而后再度拍响惊堂木:“此案现已查明,夏家港村民夏四郎,虽以子殴父,然其行为却是被逼无奈的自卫之举,不当以伤人罪论处。” 这宣判一出,大堂内外立时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 所有人都期盼这夏四郎能无罪开释,自为陆羽这般公正判罚鼓掌叫好。 但,却在这时,陆羽再度拍响惊堂木,仍有下文: “然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以子殴父之风断不能涨,若不加以惩处,实难全纲常伦理,本官现宣判,夏四郎仗刑二十,以作惩戒!” 这一判罚下来,那领罪的夏四郎倒未曾申辩,倒是夏秦氏嚎哭起来:“冤啊!” 其余围观众人,也齐声叫起不平来。 “大人,夏四郎无罪啊,不该打他,那烂赌鬼都不罚,岂能叫人信服啊!” 百姓们刚还在叫好鼓掌,这会儿风向一变,却又都愤恨不平起来。 陆羽却不管不顾,当即扔下签令:“立即行刑!” 衙役们立马拥上来,将那夏四郎押下,开始施打仗刑。 仗板打在夏四郎身上,他倒闷不吭声,可那夏秦氏却已哭成了泪人,而围观看客也纷纷不忿,摇头叹息甚至低语唾骂起来。 若论在场有谁高兴,怕只有那夏三一人了。 此刻的夏三看着亲子受刑,非但没有半点怜悯之态,反而乐得喜笑颜开。 “多谢大人替小民做主!大人英明啊!” 夏三正自磕头谢恩,却听堂上陆羽再度开口: “至于人犯夏三,其无故殴打妻儿,且屡教不改!” “罪行昭彰,证据确凿!” “现判其流徒三千里,不得赦免!” 一听这话,那正自磕头谢恩的夏三傻眼了,他抬起头来,双眼里满是迷茫:“大人,小人是原告啊?” 而先前那些愤懑不平的围观看客,却又重新叫起好来。 “这才对,要罚一起罚,打了小的,怎能不治老的?” “比起流放三千里,这区区二十板子,倒挨得值!” 众人庆幸叫好之际,又朝那夏四郎叫道:“小子,你这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而那夏家母子,此刻仍未从仗刑痛楚中抽出神来,此刻看着堂中一切,仍是一脸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