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船上的陶叔硬着头皮出面搭话,故意反问道:“巫雀大人派我们来的,你们小行在哪里?” “我就是。你是哪个?怎么如此面生!” 随着话音,对面船上的领头小行拎着一支骨矛站在了船边。 两船即将靠上,那小行看陶叔船上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觉得奇怪,手指着躲在人身后的女鹀问陶叔道:“她是谁?你们怎么还带着女人!” 陶叔看瞒不住了,嘴里说了声“我来告诉你”,一个箭步跳上了对面的船,没等站稳,手中的青金斧已经劈了过去。那小行也是了得,情急之下本能地抬手用骨矛一档。哪知道陶叔手里拿的不是一般的石斧,只听咔嚓一声,骨矛折断,斧刃顺势砍入了那小行的肩膀。 陶叔一把揪住了那受伤小行挡在身前,大喝道:“都别动,不然我砍了他!” 举人船上的士兵被陶叔这迅猛的一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是陶叔手中的青金斧,人们哪里见过!金光乍现的那雷霆一击犹如杀神下凡,震住了所有人。 陶叔一手挟持着受伤的举人小行,一手挥动着斧子,退向船的一头,举人士兵们握着长矛,搭着弓箭,却因为头领被制,不敢上前。 陶叔转头冲泰民氏两船众人大喊道:“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众人还在犹豫,只听后船稻叔沉声喝道:“走!” 泰民氏的两船错开举邑的两船,顺流向东驶去。 举邑的两船靠在了一起,原地不动。船上的士兵们围拢上来,逼视着陶叔和他身前的小行。那小行肩膀上伤口血流不止,脸色铁青,不断地试图挣脱。 泰民氏的船离举人的船越来越远,稻叔站在后船的船尾,不住地回头看着。随着距离渐渐地拉开,举人船上的情况已经快要看不清了。就在这时,举人船上忽然呼喝声再起,接着听到陶叔的声音大喊“天降青金,泰民复兴”,只见陶叔的身影抱着另一个人一跃跳入江中。暴雨之后的大江,浊浪滚滚,那一团黑影在浑黄的江水中只冒了一冒,转眼就再也看不见了。 举人两船的头领被陶叔砍了两斧,又抱着投了江,众兵士在原地水中徒劳地找寻了大半天,也就没办法再追了。 陶叔带着云梦先民最早发现的青铜冶炼秘密消失在大江滚滚的波涛之中。 泰民氏两船片刻不敢停留,顺江而下,不几日就已经出了彭蠡大泽。 过了彭蠡泽,大江拐向北去。经过数日的航行,所有的人都需要休息,两船靠了大江西岸。 众人因为失去陶叔心情沉痛,尤其是羽和女鹀两人。羽从小由陶叔带大,早就形同父子。女鹀则是在泰民氏灭族之后承蒙陶叔的保护,才没有被其他部落掠为女奴。 众人上了岸,点起了营火,稻叔带领大家面西列队岸边,以水代酒,祭洒于江边,肃然唱道: “嗟我泰民遗众,昭告先祖。 天意难测,命理无常,降灾下民。 群凶暴虐,我族蒙难,十不存一。 上天保佑,泰民余脉,逃出生天。 陶工长老,青金奋武,殒命大江。 痛哉悲兮,失我故土,夺我亲人。 呜呼!钦崇天道,永葆我泰民。” 歌声悲怆凄凉,泰民氏人人落泪,羽和女鹀相搀,更是泣不成声。 祭奠完陶叔,稻叔安排众人在江边营地休息,自己带了羽去探寻本地的部落。 两人沿着大江边一条小河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个有环壕的小聚落。稻叔上去拉住一个后生搭话,却互相听不懂。那后生忙带两人进寨子来见一位老者,老者和稻叔勉强能互相听懂。一来二去,稻叔才明白这是有成氏的寨子,老者年轻时做贸易去过云梦泽。 羽在一边听不大懂两人说话,便四下里张望,忽然发现墙边陶瓮上的图案颇为眼熟。羽清楚地记得陶叔在泰民氏自用的陶器上也经常刻画同样的图案。 羽好奇心大起,指了指那陶瓮问道:“这陶瓮上的图案可是有成氏刻上去的?” 稻叔闻听,看到那陶瓮,也不由得一愣,转头就去问老者。 哪知老者和稻叔说着说着,竟越来越激动起来,以至于两人都眼中含泪,最后稻叔更是把羽拉到老者近前高兴地说道:“羽,快来叫阿公啊!” 原来,这有成氏最早叫成民氏,和泰民氏本出于同源,都是从东方沿着大江西来的氏族。这里本地的土著是北面的有巢氏,成民氏和大江对岸的鸠民氏都用一样的族徽,就是羽看见的那个图案。而泰民氏的祖先也是用的这个族徽! 老者告诉稻叔,这是本族古老的族徽【1】,年轻一代已经没几个人认识了。成民氏西来之后,决定要融入本地强大的有巢氏【2】,连族名都随着人家有巢氏的习惯改叫了有成氏。族人一直在和有巢氏通婚,而且后生们出去对外都自称是有巢氏人。毕竟在有巢氏的地盘,这样可以少受人排挤。叫什么并不重要,人们更看重的还是日子能过得容易些。只是慢慢地,族人里娶了有巢氏女人的就瞧不起本族人,不少族人觉得不痛快,就过江投奔对面的鸠民氏去了。 老者说着叹了口气,把一个刻画着族徽的竹片腰牌递给了稻叔,说道:“异乡来的故人啊,这个就送你吧,留在我这里早晚也没什么用了。你凭我这牌子去大江对岸鸠民氏看看吧,我老了,帮不了什么忙,就不留你二人了。” “多谢老丈。”稻叔接过腰牌,拉着羽深施一礼,辞别了老者。 回到江边,稻叔心情颇为惆怅,还有一丝的不安。于是族人们抓了些鱼,匆匆烤着吃完,就上船驶向了东岸。 船上,羽不禁问道:“稻叔,我族的先人们到底是从哪里来到这儿,又西去的云梦呢?” 稻叔正望着北去的大江东岸出神,被羽一问,回过神来,晃了一下手中的竹腰牌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答案就在对岸呢。” 一时间,羽的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不只是对于对岸的远亲鸠民氏,更在于那遥远的东方。哪里会是大江的尽头?是我们祖先发祥的地方? “此地向东有个无边的大泽叫震泽【3】,从震泽向南便可到达成鸠之墟【4】,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鸠民氏聚落东面的高岗上,白发苍苍的鸠民氏老族尹说着,望着东方,眼中满是怀恋之色。 “敢问族尹大人,这一路要走多少时日?”站在一旁的稻叔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跟着我族的向导,每日从日出不停地走到日落,也要十五日才到震泽,再转向南走数日便可到那成鸠之墟。老夫年轻时去过一次,如今老了,腰弯背驼,去不了喽。。。”老族尹叹息道。 天目山脚下的滩涂沙地上,稻叔弯腰从泥地里抠出一大块陶片,看着上面已经模糊的刻画,那正是泰民氏的族徽。稻叔匍匐在沙地上,脸贴着潮湿的泥土,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羽跑过来,指着远处的一片洼地冲着稻叔兴奋地喊着:“那边全是碎陶片!” 听到喊声,族人们纷纷聚拢过去,低头在泥地上找寻着,不时有人喊叫着,举起手中的陶片,展示着陶片上各种奇异的图案。 见稻叔和羽过来,女鹀起身递过来一件几乎完整的小陶盘,那盘子的一边上刻着一幅人兽鸟混为一体的奇怪图案。 羽激动得双手晃着女鹀的肩膀瞪着她惊呼道:“这是鸠民氏老族尹那个玉琮上的神徽【5】啊!”搞得女鹀得意的同时羞红了脸。 “你们看那边”,鸠民氏的向导指着前边远处的一片高台地说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哪里就应该是传说中的成鸠之墟了。” 众人纷纷抬头看过去,那一片高台地四周沟堤交错,明显是人工构建的。稻叔望着那高台,悠悠神往,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从鸠民氏老族尹那里听来的话: 盘古以始,天皇泰上。 成鸠之国,我族故土。 万八千岁,天诚其德。 天下强兵,世不可夺。 与天地存,久绝无伦。 【6】 那颂音铿锵,言辞雄浑,羽虽然从未见过成鸠之世的盛景,也不禁听得心驰神往。 说话间,众人隐约听到东南方向沉闷的隆隆巨响动地而来。 向导带大家从北面奔上一座高岗,放眼望去,南边有一条汹涌的大江,东方天际线上一堵水墙正逆江而来,所到之处江水漫出。那水墙推过两岸的低地,直扑高岗之下的滩涂沙地,奔腾的浪涛之声震耳欲聋。 这时,高岗上众人发现三个躲避大潮的人刚好也从南坡跑了上来。 这三人都身材高大,双方互相打量,发现并无敌意,稻叔和向导便上前招呼对面的一位老者,向导费劲地和老者说着什么。稻叔突然注意到老者腰间的木牌上也有着一个刻符,忙掏出成民氏老者交给自己的竹腰牌来。对方老者拿了稻叔的腰牌,端详了半天,突然激动地指着成鸠之墟的方向,过来紧紧拉住了稻叔的手,口中念念有词。 经过向导磕磕绊绊的翻译,稻叔众人才弄明白,原来这三个大个子是防风氏人。那个腰牌上的图案也是防风氏的族徽。防风氏人、泰民氏人、成民氏人、和鸠民氏人当初都是成鸠之国大君治下的小氏族。成鸠之国曾经无比辉煌,大君的宫城就建在那不远处的成鸠之墟上。 后来海水上升倒灌了成鸠之国,众人刚刚看到的就是一次倒灌的大海潮【7】。海侵【8】的咸水使土地不再适合耕种稻米。伟大的上古天皇之国从此衰落,大部分象泰民氏、成民氏、鸠民氏这样的氏族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寻找适合耕种的土地,而少数象防风氏这样的氏族移居到了周围的山地。但是山地农耕养活不了太多人口,所以现在仍不断的有人选择迁徙到北边的震泽生活。震泽那边有人到过大江之北,传说先前成鸠之国的共工氏一族现在统御着北方大片土地,于是震泽那边不少人又跑去了北方。 告别了防风氏三人,泰民氏众人在成鸠之墟逡巡了数日。稻叔带领族人们打猎捕鱼,连续三夜进行了爎祭。众人追思先祖,缅怀英烈,心中为自己是成鸠后人深感自豪。 三天过后,稻叔带领众人踏上了北上找寻共工氏的征途。 羽已经长成了健壮敏捷的青年,女鹀一直在暗地里注意着他,因为在泰民氏这支队伍里只有羽和她年龄相仿。但女鹀发现羽没事的时候总是一副忧郁疲惫、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她琢磨不透。 女鹀问过阿爸。 稻叔说,可能是因为羽在想念陶叔呢。 【1】太阳连山刻符,从大汶口到江淮地区的多地新石器时代考古遗址中,类似的刻画在发掘的陶器上多有出现,其表达意思尚无定论。本文取观日连山易法的猜想。 【2】有巢氏,古老的氏族,分布于今巢湖周边地区。 【3】震泽,今太湖。 【4】成鸠之墟,今浙江良渚古城遗址。 【5】良渚神徽,最早出现在良渚玉器上,在后来的新石器时代到龙山时代的江汉石家河和西北陶寺古城、甚至石峁均有高度相似的神徽出土。本文取用猜想其为上古成鸠之国的图腾神徽。 【6】成鸠之国语出自《鹖冠子》,本文有改编。鹖,he2,一种珍禽。 【7】大海潮,类似今钱塘大潮。 【8】海侵,bc2500至bc2300年,全球变暖,海平面升高了2到8米。世界范围内的低陆地区经历了大规模的海侵。良渚土地盐碱化,不再适合稻作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