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几人都注视着青阳,而青阳还在犹豫。 颛顼表面虽不动声色,但是在他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起初,被人瞒骗的忿怒有之、铸成大错的懊悔有之、屡战屡败的郁闷有之、和无计可施的迷茫有之,继而经历了险被抛弃的惶恐、复族无望的不甘、再到后来峰回路转、又重新燃起希望,人生境遇的大起大落,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接踵而至,令他直到此刻心绪依然难以平复。 柏亮的分析给了颛顼极大的启发。抛开是非对错,直面现实,权衡了种种可能,颛顼终于明白,只有重振高阳氏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抛开一切得失顾虑,颛顼横下了一条心,坚定地说道:“帝君大人,共工氏储备兵器日久,其四师之众自保有余,偏偏又新建了雎水劲旅,相侵伐之意早已显露!高阳氏之立,本来就是要阻其野望,故而与之挑起纷争、爆发冲突本就是早晚的事。如今邹屠氏几近覆灭,高阳氏离散,有葛氏胆寒,而康回非但不肯罢休,更是进军亢父,兵临小颢,说明他就是来争帝号的!” 说到此处,颛顼略一停顿,看到在场的般、重、和黎纷纷点头,于是继续说道:“共工氏虽然得逞一时,但是小子以为我少昊氏和东土必胜!其一,共工氏大军倾巢而出,长途辗转而来,即便有泗水便于输运,其势依旧不能长久。其二,只要我们坚守小颢,时间一长,不仅有东土的援军会不断到来,更有河洛的同盟军威胁其侧后,令其难以分头应对。其三,共工氏南土之人贪婪粗陋,我小颢军民无不鄙视之,人人宁可死战,也不愿自甘堕落尊其帝号。由此三者,我军何惧之有!” 颛顼话音未落,渌图紧接着附和着说道:“在下以为,高阳君所言甚合道理,我小颢军民一心,坚守此城,形势当有转机!” 颛顼都没想到第一个出言赞同响应的竟然是不谙军旅的渌图先生。 “帝君大人,高阳君说得对呀!” “帝君大人,我愿与共工氏贼人死战到底!” “帝君大人,在下愿坚守小颢!” 转眼间,重、黎、和般纷纷出言叫嚷着表示支持颛顼,显得信心十足,战意高昂。 气氛使然,连赤民都出声说道:“那共工氏算什么东西,让我们尊其为帝万万不能!既然老贼是冲着帝号而来,那确实退无可退,只有拼命一搏啦。” 青阳听了颛顼的话,被众人振奋的情绪感染,也不再犹豫,沉声说道:“好,如此说来,既然可以一战,必有一战,那就战!” 深夜,颛顼所住的小院里,正屋门外点着两支大爎,火光在风中噗噗跳动着。 屋内,巫履满脸倔强,眼含泪水,望着盛怒的颛顼,悲愤地说道:“不错,是我谋划了蒙面夜袭共工氏,烧了雎阳村寨,那又怎样?帝君之所以立高阳氏,不就是想用我们九黎邹屠氏人和共工氏人争地抢水,来挡住他们北上之势的吗?没有帝君和你高阳君的支持,我们几世本本分分的邹屠氏族人怎会去招惹共工氏?他们北来,我们难道不能加入他们吗?我们听从了你们的话,与强大的共工氏对抗,已经落得了灭族的下场,这时候你们却来理论是非曲直,我不服!” 一旁的夫人邹屠氏也哽噎着说道:“颛顼,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我族悲惨至此,还要再背上生事招祸的骂名,非要我和大巫死尽了才对得起你们吗!” “一派胡言!共工氏要抢夺帝号,这才带来的血腥杀戮。我颛顼誓复高阳氏,哪个敢再说高阳氏和邹屠氏生事招祸!”颛顼怒道。 被颛顼劈头盖脸的这一喝斥,邹屠氏大脑一片混乱,一时愣在原地,哭声都停了。 一旁的幄裒上来拉住正发呆的邹屠氏,轻声说道:“哎呀,妹妹我看你是吓糊涂了吧,高阳君只是问明事情的经过,他还要复兴高阳氏呢,邹屠氏还不就是高阳氏嘛。” 颛顼看幄裒劝住了邹屠氏,转脸盯视着巫履说道:“巫履,不论是非曲直,我颛顼必复高阳氏。你还想要邹屠氏的血脉随着我高阳氏再起,兴灭继绝吗?” 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一辈的年轻人,巫履突然感到颛顼好象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你听好了”,颛顼死死盯着巫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以后,不论什么事,不得有半句瞒我。另外,你今天说过的话,休要让我听到第二遍,否则,我定不饶你!” “小人明白。”巫履毫不犹豫地答道,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不再自称“本巫”了。 泗水东岸的共工氏营地里建起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塔。 “大君请看,连那小颢城北的泗水码头都看得到呢。” 站在瞭望塔顶层的康回举目望去,果然可以看到小颢城北的泗水码头,而此时码头上正有一队人忙碌着搬运物资进城。 “大君,我们是不是把城北也围了,他们再不出战我们就饿死他们。”一旁的泗师旅帅说道。 “能围死他们当然好,可是这条泗水对我军不利。若要围住城北,我军就得分兵在泗水两岸,人手不够啊!”淮师的军官摇头说道。 “那把亢父的沂师和后方的沭师调来呢?”少君勾龙提议道。 “难啊!少君可知为了保证泗师、淮师和雎师在此,我族的人力物力已经全用上了。”工正长老用哀求的语气说着。和意气风发的军官们不一样,他知道家里的农长老已经在组织女人们种稻了。 “亢父之兵先不要动。”康回说完,皱着眉头继续望着塔下静静流过原野的泗水,思索着。 康回知道工正长老所说的难处。共工氏大军远征,长时间屯兵帝都城下,为了后勤输运,整个共工氏的青壮年劳力都已经被征用,种地都靠的是女人了。此刻,要不是留在泗水沿线和亢父的沂师、沭师日以继夜地忙着转运军需,小颢城下的共工氏大军早就断粮了。 现在泗水右岸只有羽的雎师,其人数不足,难以全面切断小颢与北面汶邑的联系。敌人守在城中不出战,攻又攻不动,这样耗下去,明摆着是谁人多路远谁就先扛不住。康回表面轻松,实则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焦急。 “泗水,泗水,带来输运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排兵布阵的障碍,如之奈何?”望着绕城而来又流过身边的泗水,康回暗自叹息着:“难道少昊氏气数未尽,还是我共工氏水德不显?” “水德!” “我是谁?水神共工啊!” 想到此处,康回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不觉手指着泗水,大笑出声来。 自从共工氏大军几次攻城失败之后,帝都小颢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只要不出城决战,共工氏虽然人多势众也只能在城下干耗着。 此时小颢城中,颛顼和重领衔把守城墙,黎驻守城北的泗水码头以便接应北方汶邑运来的粮食和物资,般则带领号称东夷兵的鸟师精锐经常出击城北,专门对付泗水右岸骚扰小颢和汶邑之间物资运输的共工氏雎师。 这天一大早,重例行来到城上巡视,却看到共工氏的泗师和淮师大军连夜移营了,而营地后方的泗水岸边已经成为热火朝天的工地,共工氏人分成了数队,担土的担土,打草的打草,不知在忙着什么,让城上众人看得是一头雾水。 不久,颛顼和柏亮闻讯赶来城头,两人同重一起仔细观察了大半天,柏亮突然说道:“莫非康回老贼要在泗水上筑坝?你们看那工地好象正是连接了泗水两岸的地势高处?”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堤坝的轮廓就显现了出来。 小颢的城墙是夯土筑成,水不需要有多高,只要泡到城墙脚下,对墙体便会是毁灭性的。 “趁着水还没上来我们夜里冲过去扒掉老贼的堤坝!”议事厅里,黎先开口提议道。 “那不是正中老贼的圈套,要出城和共工氏大军决战了。”重质疑道。 黎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在城里坐等着被水淹死吧?” 柏亮摆手说道:“就算这不是老贼的圈套,毁堤也不是办法。共工氏筑坝用的是草包泥【1】,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时日堆出来,想要拆毁也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我们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一边和共工氏大军作战,一边还要毁堤呢?” 渌图点头道:“康回老贼这个计谋真是歹毒!看来小颢难守了。” 赤民说道:“既然如此,帝君大人不如突围而去,也好招集各地援军,再找机会回来破敌。” 青阳因为之前力主了谈判,虽然后来还是不得不选择了战,但是终归是有示弱之嫌,导致帝君的威望受损不说,与主战的鸟师军头们还产生了微妙的嫌隙,所以对赤民的提议格外慎重。 青阳面露不悦,说道:“当初大家信心满满,誓言坚守,现在怎可半途而废?” 渌图却不以为然,坦然说道:“帝君大人,这怎能算是半途而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康回想出水淹之法,我们当然也要有新的应对才行。” 柏亮也劝道:“东土部分援军已经到达汶邑了,只是还不够强大,若帝君可以突围而去,联络河洛之兵,攻其侧后,则共工氏不难破也。再说,帝都已成为险地,帝君暂时出巡,以征召援军,此举并无不妥。” 【1】草包泥,上古先民修建水利工程的方法,已经由良渚遗址的考古发掘所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