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回答:“陛下,仙都苑暴乱朝野震动,臣虽有病在身,亦不敢等闲视之。” “很好。”高纬微微点头,随后令武卫将军可朱浑孝裕陈述仙都苑暴动及戡乱经过。 可朱浑孝裕娓娓道来,还上报了役民死伤及工程损毁情况。 高纬握紧拳头,耐着性子问道:“鹦鹉楼看过了?” “看过了。役民所言不虚,地基没有夯实,木柱也是细的。” 穆提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抬起衣袖胡乱擦拭,袖口暗兜里的药丸硌在脸上十分难受,却也让他清醒了一些。就在上朝前,母亲将这粒药丸塞给他,嘱咐道:“此行凶险,不宜多言。” 只要元士将咬紧牙关,百官弹劾纵如漫天箭雨,又有何妨! “城阳王,你就是这样做的监作?”高纬怒斥。 皇帝威压之下,穆提婆战战兢兢地跪倒。 高纬把可朱浑孝裕的奏疏摔到穆提婆身上:“好好看看你的罪状!偷工减料、克扣官粮、残虐役民,这三宗罪你认不认?” 穆提婆强装镇定,道:“臣身为仙都苑监作,罪在失职。” 可朱浑孝裕对仙都苑内的惨状最是清楚,忍不住痛骂:“穆提婆,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话,只是失职之罪?” “是。”穆提婆咬着牙,挺身回答。 封述站出来道:“城阳王,我问你一事。仙都苑以北,出漳河十五里处,有一座金凤馆,是谁的?” 穆提婆暗自吃惊,此等秘事,竟被他一语点中。看来自己是完全被元士将或那个张勃给出卖了。 到了这个境地,他已经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 “呵呵,这座别馆的规制比那鹦鹉楼不相上下,用的是仙都苑的役民。可我查过仙都苑营造图样,根本就不包括这座别馆!” “我对元士将说过,仙都苑的役民只能用于仙都苑的营建。图样只是图样,不会一成不改,也许元士将后来修改了图样。”穆提婆把责任推给到将作大匠身上。 “也许?如此大事,你会不知道?” “元士将是将作大匠,精于营造之事,他未必事事知会我。” 中书监段孝言也做过监作,此时插上一嘴:“那别馆离仙都苑十五里,有何用处?就算做衙署也太远了吧。是不是给你自己修的?” 穆提婆狠狠地瞪了段孝言一眼:“段中书不要胡乱猜测。” 度支尚书张雕出班道:“陛下,臣查过仙都苑的账目,未发现金凤馆支出。显然是有人故意遮掩此事,以便日后据为己有。” 穆提婆怒视张雕,心想好啊,祖珽的左膀右臂都站出来了。他也冷笑起来:“元士将就在大理寺,审他就是,何必问我!” “放肆!”祖珽叫住穆提婆,拱手朝上,“穆提婆,陛下在此,岂容你撒野。” 穆提婆向高阿那肱发出求助的目光。这位录尚书事却漠不关心,怀抱笏板,束手而立。 “陛下,老臣有证物呈上。”封述大声道。 “呈上来。”高纬命令。 四个千牛护卫抬着两只大箱子进来,放在殿下正中的位置。箱子打开,里面堆满了卷轴,有些滚到地上。 穆提婆慌了神,迅速爬过去捡起一只卷轴,见上面还挂着象牙书签,忙问道:“写的什么?” 封述冷冷道:“书卷在你手上,你不会看?” 穆提婆扯掉系带,拉开来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封述对众人解释道:“前夜有个叫张勃的军主去大理寺投案自首。这些就是他提供的证物。金凤馆的秘密也被他写入其中。” 穆提婆的五脏六腑都气炸了。因为这里面记载的是元士将与军主们的勾当。如某月某日,元士将发了多少粮下来,自己签收了多少,粮食成色如何。某月某日,哪个役民徭役期满,仍未更替,或哪个役民已经死了,却不上报……更有甚者,连军主之间的往来也记录其中。如“前日与刘喜对饮,闻元士将拨十五役修治城阳王府”……他合上书卷不敢再看,骤然感觉全身所有毛发都竖了起来。 比愤怒更可怕的是恐惧。张勃为什么自首,又为什么记下这些?一个绝望的念头闯入穆提婆的脑海:阴谋! “封卿,卷轴里都写了什么?”高纬问封述,而不是正捧着卷轴的穆提婆,显然是不信任他。 封述一拱手,朗声道:“陛下,这里面写满了他们克扣粮食、贿赂上官、挪用役民,以致激起暴乱的罪状,可谓字字滴血!” 大殿里瞬间安静下来,没有风,可是高纬面前的珠帘在摇动。片刻后,高纬沉声问道:“他们是谁?” 群臣的目光都盯着面色苍白的穆提婆。 祖珽朗声道:“是穆提婆、是元士将、还有他们手下的鹰犬之徒,国之蛀虫!” 卢潜站出来道:“臣检点役民时发现,人帐严重不符。有些服役期满的,扣住不放,有些已经死了的,却隐瞒不报。详情容臣细查。” 可朱浑孝裕又道:“臣审问役民时听说,朝廷拨付的官粮克扣太多,且掺入霉米制成口粮。役民不但吃不饱,还因此得病,甚至病死。” 穆提婆怒了,跳起来手舞足蹈:“血口喷人!去查粮仓,去查!粮仓若有一粒霉米,我自杀谢罪!” 可朱浑孝裕见他沉不住,笑道:“还用看吗?只要去仙都苑看一看役民的惨状,就知道他们吃了什么。” 遭人暗算,被群臣围攻,而无一人出手援救。在母亲庇护下平步青云的穆提婆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危机。 他心里的愤怒好似火山里翻涌的岩浆,即将喷发。可天子在上,他不得不把怒火倒灌进五脏六腑。这一刻,真比死了还难受。 “穆提婆,你有何话要说?”高纬质问。 “变法难行,始有仙都苑之祸。”穆提婆把矛头对准祖珽,混淆视听,“你谋害我一人就是了,为何还要株连百官?也好,清空了朝堂,正可以安插你的党羽进来。这就是你的变法。咳咳……”他掩袖咳嗽,悄悄把暗兜里的药丸拨进嘴里,顿觉唇舌发麻,头晕目眩,四肢逐渐僵硬。 祖珽老脸发红,捧起笏板斥道:“城阳王不要忘了,变法是朝廷的变法,不是我祖珽一人之私!” “你……”城阳王手指祖珽,怒目圆睁,终于支撑不住了。在众人注视中,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权臣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朝堂忽的安静下来,然而只是一瞬又炸开了锅。西阳王、尚药典御徐之范冲到穆提婆面前,把脉探息一番后,冲着陈德信道:“快抬出去。” 陈德信紧张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几个年轻臣子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抬起穆提婆,跟着徐之范离开大殿。 穆提婆眼睛微张,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不能动弹。一张张脸在高处望着他,表情丰富,有漠然、有紧张、有不屑、还有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