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萱终于松了口,总算答应了法兴所请。 遣散众人后,她把法兴请入正厅叙话,嘱咐陆笙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入内。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陆令萱说出来的却是几个字:“这些年你还好吗?” 法兴双手合十:“贫道一切安好。” “你一点都没变。”陆令萱感慨,“你看我,我老了吗?” 法兴的目光再次与陆令萱相交,内心着实复杂。他对陆令萱有恨,也有愧,为了完成兰陵王所托,只好曲意恭维:“太姬驻颜有术,哪里见老?” “呵呵。”陆令萱抿嘴而笑,“你尽会哄我高兴,这一点也没变。”忽然话锋一转,语气生冷,“我与你说实话。斛律钟是我要杀的人。但既然你要保他,我便放过他。” 法兴没想到陆令萱说得如此直白,然而当年他们的交往不也如此推心置腹吗? “多谢太姬。”法兴道,“斛律钟已经剃度出家了。出家人与俗世的那个家再没有任何瓜葛。所以他不会报仇。” “他报仇我也不怕。” “贫道还有一求。” “请讲。” 法兴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贫道曾听定国寺的道慎大师说,太姬藏有一部贝叶经,为天竺国世亲菩萨亲传的十地论。贫道所修正是十地论,故恳请太姬赐阅。贫道不胜感激。” 去年龙华会时,陆令萱曾请定国寺主持道慎入韩陵山田庄,向部众们宣讲佛法。为了答谢道慎,她将珍藏的贝叶经拿给道慎看。可惜道慎对梵文不甚精通,只知其中梗概而已。本月邺京浴佛节,高僧云集,法兴便听道慎说了此事。 陆令萱笑道:“此乃寿春太守王贵显所赠。他原是侯景旧部。侯景攻入建康后,搜罗无数珍宝运到寿春,其中就包括这部佛经。侯景败亡,王贵显归降朝廷。他为求自保,厚结朝中权贵,所以送了这部经书给我。” 法兴接着问道:“这经书为何传入中原?” 陆令萱道:“不敢欺瞒阿上。王贵显说,此经由弟子勒拿摩提带到洛阳。后来南梁陈庆之攻入洛阳,将佛经秘送建康,献于梁武帝。可惜梁武帝对十地经无甚兴趣,束之高阁。佛祖保佑,宝物辗转几十年,还是回来了。” 法兴听到她说佛祖保佑,双掌合十道:“洛阳饱经战火,贫道还以为此经早已焚灭。” 陆令萱缓缓点头:“是啊。即便不毁于洛阳,也会毁于建康。谁知这佛经完好无损地回来,不正是佛祖保佑吗?” 法兴又问:“太姬何时得此宝物?” “五年前。” 道宠长叹一息,默默闭上眼睛:“五年前师父还在世。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这部佛经。” 陆令萱被法兴的言辞打动,激动道:“贝叶经在韩陵山田庄,我这就带你去。” 法兴正求之不得,却故作矜持,道:“太姬事务繁忙,贫道一个人去吧。” 陆令萱哪肯放过他,笑道:“快要割麦了,正好过去看看。” 她说走就走,略一收拾后就浩浩荡荡出发了。 韩陵山距邺京三十余里,人马一个半时辰抵达。四十一年前,神武皇帝高欢在此背水一战,消灭尔朱氏二十万大军,奠定大齐基业。之后朝廷修建坞堡,垦田百顷。武成帝高湛执政中期,改为皇室田庄。高纬亲政,将田庄赐予陆令萱。 临近五月,麦田一片金黄,风生浪起,摇曳多姿。引自漳水的灌渠穿凿其间,与麦浪相映成趣。 陆令萱的马车由四匹马牵引,装饰豪奢。车内是昔日情郎,车外是丰收的麦浪,陆令萱只觉得心旷神怡。 田庄正中位置有一五层藏经阁,经书就存放在顶楼。定国寺主持道慎曾于夜间见山下佛光迸射,正是源出此楼。后道慎问于太姬,这才知道藏有佛经。 法兴求经心切,立刻登楼去看,只见一只长约两尺半、宽有两尺的绿沉斑漆木箱供于香案。 法兴把木箱搬到临窗的书案上。箱子打开,便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贝叶。贝叶上的字系刀笔刻划,经久不灭。 法兴在道宠大师门下修行十年,颇通梵文奥义,一看便知当为真迹。他激动道:“这部宝典终于重见天日了。太姬有所不知。世亲菩萨还有个弟子叫菩提流支,他也到了洛阳,与勒拿摩提分别翻译这部经书。他们一个是中天竺人,一个是北天竺人,方言不同、对经文领悟不同、所习汉文亦不同,译出的十地论自然大相径庭。他们分别传道,由此分为南北两道系。南道系中的慧光,是勒拿摩提的弟子。他精通梵文,而且见过这部贝叶经,于是著成《十地论疏》,将南道系发扬光大。我师父道宠半路出家,师从菩提流支,志在弘扬北道系——”话未说完,法兴泪眼婆娑,轻轻抚摸案上的贝叶经,“只有找到世亲菩萨的梵文原本,才会真正洞察十地论奥义所在。” 陆令萱自责道:“我早该把贝叶经送去司州。” 法兴摇头道:“太姬不计前嫌,肯将这经书借贫道一观,已是无上功德。还请太姬准许贫道抄写此书,带回司州。” 陆令萱听他语气至诚,颇为感动:“原是要给你的,拿去吧。” 法兴眼泪簌簌落下:“贫道深负太姬,这些年着实惶恐,日日忏悔于佛前,却不敢直面于人。今此相见,贫道有一番话要说。” 陆令萱心潮涌动,向来波澜不惊的她,此时竟有些胆怯,低头道:“阿上请说。” 法兴于是把话说开,也不自称贫道了:“我父母早亡,蒙恩师熊老夫子不弃,托于门内。后由老师举荐,入侍东宫。因我出生寒微,屡受排挤,多亏太姬照拂,才得以立足,忝为太子舍人。我虽与太姬年齿殊异,志趣却是无二。当年赠太姬华胜,便有偕老为伴之意。” 陆令萱听到这里,脸色怵地发红,抹泪道:“我知道。我也想过,明面上不能委屈你。你还是要娶妻生子,只要心里有我就是了。可后来你结识斛律燕,就疏远我了。” “是我的错。我那时想着,日后做官,总要有个清誉。我与你却不清不楚……” 陆令萱心如刀绞,既恨他当年的忘恩负义,又欣慰于迟来的忏悔和坦荡,万般思绪,化作温柔一笑,道:“若再回从前,你当如何?” 法兴默然,眼睛望着透过窗户斜照于案上的阳光,道:“那我宁可远离庙堂,也要陪伴太姬于郊野。” 陆令萱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伏案而泣。十年恩怨,一昔释然。 法兴执意抄书。陆令萱叫来笔墨纸砚,一边研墨一边将写好的麻黄纸铺开,如旧岁那样散发墨香。直至日落上灯,二人犹不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