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笑道:“如今掌管中书省的是谁呢?” “颜之推?” 崔季舒颔首道:“祖相离京前曾言,文林馆是陛下的文林馆。陛下一定重用文林馆的人。你身为文林馆总制,此时出手,正合时宜。” 张景仁颇为心动,又犯难道:“可我只会写写文章。” “你就写一篇锦绣文章出来。”何洪珍伸手拿起面前的鲜桃,朝二人笑道,“吃桃、吃桃!” 夜幕下的仙都苑水面上,一艘大船载歌载舞,传来乐府女子动听的歌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民之膏血,堆成满盘珍馐,在案上肆意横流。 尚书左仆射、城阳王穆提婆高居主位,迎着湖风而立。 下方东西两座,一为他的心腹将作大将元士将,一为玉衡宫邺京分殿的叛徒徐亮。 元士将没有多饮,而是望着放浪形骸纵酒攫艳的徐亮。 谁会知道他竟躲在仙都苑这艘官船上?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嘉宾、嘉宾……徐亮,你是不是孤的嘉宾?”穆提婆冷不丁地问徐亮。 徐亮显然一直听着,闻言立刻推开怀中美人,走到穆提婆身前行了一揖:“徐亮愿为大王分忧!” 穆提婆斜眼瞥望徐亮:“今日午后你为何离开仙都苑,见了什么人?” 徐亮面色大变,刚退了一步,四周亲卫已展开弓箭,对准徐亮。伎乐也戛然而止。 徐亮起初心慌,但穆提婆既然知道他外出见人,而没有当场戳穿,可见还未到撕破脸的地步。 于是徐亮假意笑道:“大王喝多了吧?” 穆提婆没有说话。 徐亮看向元士将,见他也板着脸,与这两日殷勤接待的态度判若云泥。 徐亮不装了,正色道:“杀人灭口?” 穆提婆终于说话了:“不错,杀人灭口。” “为何?” “陛下令我与兰陵王和解。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徐亮哈哈大笑道:“大王相信兰陵王会真心和解吗?兵冢谷太姬遇刺,清都府高天中毒,两家已结成死仇,如何能解?就算大王诚心和解,兰陵王会诚心和解吗?” 这话正点出穆提婆的隐忧。高天一旦离开邺京,高长恭便毫无顾虑,很有可能对自己动手。他愣愣地坐下,道:“你有何良策?” 徐亮进了一步,道:“我有一计,可叫兰陵王认罪!” 穆提婆愣住了,然后举杯与明月道:“何以解忧……” 出征前一日,细作署送来了高天的印章,乃一寸见方的鼻钮红绶铜章,刻有“中孝将军”四字。 高天紧紧攥住铜章,心中无限感慨。一旦得印,那股忧国忧民的想法就不仅出于善心,更是一种责任。扶风王说的对,报效朝廷匡扶社稷的路有很多,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日后到了寿春,他一定要兢兢业业,跟随扶风王扭转大局。 这枚铜章也带给他无穷的勇气,决心在离开前去清都府要回吴楚怜的尸体,好好安葬。 此事不难,因为淮南王高仁光正愁如何处置这具尸体。别的证物都好保管,尸体是会腐烂的。别的尸体可以草草埋掉,吴楚怜毕竟是兰陵王世子的侧妃,不能随意处置。而且皇帝下旨调和城阳王与兰陵王。但两家真和还是假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若主动把尸体还给兰陵王,怕惹城阳王生气。看来,只能先去冰井台取冰防腐了。 等用的冰块多了,皇帝过问起来,就交给皇帝裁断。 谢天谢地,中孝将军高天终于来了。他一身的内伤和外伤,由两名亲卫搀着,脚步甚是虚浮。 高仁光见状深感不安,担心他又折在清都府,于是殷勤接待,一口一个贤侄叫着。 高天不喜首鼠两端之辈,但也不会把嫌恶之情挂在脸上,而是十分诚恳地请求归还吴楚怜的尸体。 高仁光求之不得,立刻照办,甚至动用府兵护送回府。行事之顺利,确实出乎意料。 尸体成了什么样,高天不忍看,也不让府中其他人看,而是请了佛寺里的女尼为她净身、换衣、入殓。老阿李收拾了吴楚怜生前所用的首饰和衣物,一并置于棺中。 因死者是朝廷要犯,王府不设灵堂,不予祭奠。傍晚时,高天将棺材送到城外专供存棺的往生寺。 大殿内罗列着五六十具棺材,吴楚怜那具混在其中,显得并不起眼。 高天脱开搀扶的宋益,亲手捧着刻有“磁州吴氏”四字的灵位放在棺前,含泪道:“姊姊,我与父亲说了,你永远是我的侧妃。待日后局势缓和,我会带你去磁州,入我高氏祖陵。” 又怕日后遥遥无期,高天叫人在棺材底连划两刀,以为记号。 一路劳顿,虽有厚厚的褥子垫着,高天也觉得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回到王府后脸色发白,出了虚汗,便马上卧床休息,并喝了蜂蜜水。 见儿子未曾大好,王妃郑赟歆问高长恭道:“天儿如此虚弱,明日能撑得住吗?” 高长恭也是心疼,但不会显在脸上,安慰道:“一路南下多是坐船,没有大碍。” 他坐到床边,抓着儿子手道:“天儿,扶风王差人来报,太史署定的吉时,辰时六刻在漳河水师大营发船。朝廷还要送行,我们辰时前就要出发。” 高天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不耽误时辰。” 高长恭又问:“吴楚怜之事已了,你还有什么心愿?” 高天强调:“要归葬磁州。” 高长恭点头道:“你放心。为父有些心里话要同你讲,你能听吗?” 高天紧了紧父亲的手:“父亲说吧,儿仔细听着呢。” 高长恭伸出另一只手抓住王妃的手,王妃也牵住了儿子搭在床边的手。一家三口,手拉手,心贴心。 高长恭叹息道:“枉我征战多年,见识竟不如一介女流。” 此言一出,母子二人都惊住了,不知何人能引他如此喟叹。 “陆令萱毕竟是陆令萱,说话总能切中要害。”高长恭所言,乃是前几日在城阳王府与她的一番对答。这场对话一直在高长恭心中翻拨浮沉,终于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 高天听了父亲与陆令萱的对话,仿佛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又见父亲说到“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无父子、无兄弟”时泪水夺眶而出,自己也不禁流下眼泪。 “陛下曾问我,为何战中冲杀不惜性命,我说国事即家事,敢不用命?现在想来,虽是一句衷心之言,却犯了人主大忌啊。”高长恭以掌抹泪。 高天却道:“陛下是无道昏君,我们保他的江山是不是助桀为虐?今三分天下,受苦的只是一方百姓,若父亲克定陈周,虽是一统,受苦的却是天下百姓,父亲是功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