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绰又惊又怒,可定睛一看,还真有些眼熟:“你是……” “呵呵,你开蒙时所学的《千字文》不是我教的吗?‘爱育黎首’四个字教了你多少日,现在还学不会?” 高绰面色大变,拱手为礼:“学生冒犯阿上,这就离开。”居然转身不见踪影,楼船也调头逃之夭夭。 高天大是惊奇,不知这僧人是何身份。但见他波澜不惊,朝自己施个佛礼:“施主不该过来。若南阳王放下拍杆,会连累到你。” 高天作揖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僧人呵呵笑道:“受教,受教了。”继续打坐诵经。 日中时,高天靠岸,叫宋益立刻去打听那黑衣僧人,自己则去帅帐与父亲会面。 帅帐中除了可朱浑孝裕、高普、高长恭三人,还有一位身穿紫色公服的老者。他浓眉大眼,声音洪亮,正是五兵尚书卢潜。 众人据案谈话间,高长恭见儿子进来,招手引见:“天儿,这位就是我常与你说的卢尚书,快来拜见。” 高天碎步疾趋,作揖道:“学生高天拜见卢尚书。” 卢潜观高天气象,笑道:“此儿郎面柔而内刚,有乃父之风。” 众人抚掌而笑。 高天自取胡床,坐于父亲身后,拱手先与主位上的可朱浑孝裕道:“敢问扶风王,昨夜营帐失火之事如何处置?” 可朱浑孝裕不疾不徐道:“此事本是意外。至于如何处置,还要看卢尚书与封府君。” 卢潜率先表态:“役民首级干系到各家的军功,由我五兵部核验。既然失了火无法核验,那就不核验了,以武卫军上报为准。如此韩凤那些人便不会计较此事。” 高普问道:“役民检点有何进展?” 卢潜皱眉道:“哎,内情复杂。检点的役民中,有六百余人不在名册。” 高普吃惊道:“怎么还多出来了?” 卢潜解释:“这些多数是役期或刑期已满,但迟迟不放的人。监工们找个由头,说他们犯了错,以工代罚。轻者拖上一个月,重者能拖三个月。” 高长恭怒道:“朝廷役民有法,他们却不遵循。而且多出六百张嘴,拨付的官粮不会增加,再层层盘剥下去,役民们怎能吃饱?” “有人死了,却还挂在名册内。” 众人循声望去,见大理寺卿封述迈步走入帅帐,皆肃然起身相迎。 封述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精神疲惫却又激动。对于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彻夜审案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仙都苑,实属不易。 可朱浑孝裕命人搬来小床,置于西首卢潜之上。高天搀着封述坐过去。封述也不辞让,垂足靠背,又喝了些热水。 “封公,你先歇息歇息,身子要紧。”卢潜拉着封述的手道。 封述连连摇头:“歇不了啊,我心中郁结,不吐不快。”然后接着方才进来的话道,“好些徒刑犯饿死、累死、病死,穆提婆那些人害怕担罪,只上报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没有报。这话是那个投案自首的张勃亲口说的!” “又是陆氏的一条大罪。”卢潜沉声道。 封述缓缓摇头,叹息道:“明知有罪,却无法追查。仙都苑一场暴乱下来,这些枉死之人就成了昨日被砍下的首级、或者因暴乱而失踪。”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默然。 片刻后,高普问道:“那个张勃都交代了哪些事?” 封述精神又起,眼睛放光:“他不像是自首,倒像是来告状的。” 此时午膳送来,众人边吃边谈。高天默默听着,心情愈发沉重。 待父子二人走出帅帐,宋益贴过来禀告,说打听到那黑衣僧人的身份,乃是司州高僧法兴。 “法兴?”高长恭听着耳熟。 高天遂说了法兴斥退南阳王之事。 听到南阳王欲发拍杆,高长恭惊道:“儿啊,你胆子太大了!若出了事,为父如何向你母亲交代?今日你必须跟我回去!” “父王放心。我望着那大锤呢,真砸下来落不到我身上。”高天嘻嘻笑道。 “那僧人是何模样?”高长恭又问。 “约是三十来岁,长得很是周正。”宋益道。 高天补充:“有些书生气,但颇有威严。” 高长恭缓缓点头:“应该是他,我当见与他一见。” 宋益带路,去僧人们休息的官舍拜会法兴,却听说这位司州高僧已经离开,并未交代去向。 父子二人登船去法兴诵经的那片水域找寻,一无所获。 “去靡芜岛。”高长恭立刻发令。 高天不明所以,待这方圆不足一里的小岛映入眼帘时,更加觉得奇怪。因为一只小舟恰好停在那里,舟上只有一个役民。 “法兴大师在否?”高长恭问那役民。 “回禀贵人,是有位和尚在上面。” 小岛西高东低,至今没有工程营建的痕迹。役民所指,便是西边的高坡。 “在上面做什么?” “和尚带了香烛、供品、纸钱、白幡,像是祭奠故亲。” 高长恭撇下众人,独自登岛去看,很快到了高坡上。 那黑衣僧人跪坐在地,背对高长恭,正烧着纸钱。 下面十丈处,湖水粼粼。 察觉身后有人,黑衣僧人停住手:“何人?” “在下高长恭,阿上可是曾经东宫那位袁舍人?” “呵呵。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认得我袁夕。”黑衣僧人转过脸。 “能在这里见到故人,真好啊。”高长恭喃喃道。 半个时辰后,高长恭回到船上,叫船开往码头。他立于船首,迎着风吹,瞎想联翩。 高天大为好奇,凑近父亲问道:“那和尚到底是谁?” 高长恭负手在后,道:“他是法兴,俗名袁夕,曾为东宫太子舍人。陛下的诗文功底多出自他的传授。陛下即位后,曾对百官说,法兴当为帝师。陛下生太子,诏法兴入京祈福,并收太子为徒。如此威望,那南阳王岂敢冒犯?” 高天恍然大悟,又觉可惜:“他若不出家,辅佐陛下该多好。” 高长恭看得透彻,道:“法兴出家极为突然。陛下那时尚幼,骤经离别,铭心刻骨。他对法兴的恩宠多是囿于过往情分。倘若二人朝夕相处,恐怕早已不睦了。” “他为何出家呢?” “说到底缘由一个情字。十年前他的未婚妻在那岛上游玩时,从高坡上失足溺水。他与未婚妻的灵位成婚,以后出走邺京,遁入空门。” “原来是个情种。”高天感慨。 “岂止情种。”高长恭若有所思道,“他虽在佛门,与庙堂却不过咫尺之遥。他的妻子正是咸阳王斛律光的庶女斛律燕!” 高天吃了一惊:“咸阳王满门被杀,只活下两个人。一个是前皇后斛律秋,还有一个是她用后位保下的幼孙。想不到法兴也未受牵连。” “陛下对法兴是顾念旧情的。”高长恭叹息道,“对宗室就刻薄了。其实还有一人,应该也暗中保着法兴。” “谁?”高天紧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