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辉到底还是出事了。 那天天还没亮,他装了车,刚走出那一段坑坑洼洼的小路,就被拦下了。 黑暗里射来的车灯,刺得他眼睛一阵难受。他本想踩着油门,冲撞上去的,想了想,忍住了。心底骂道,这帮孙子,怎么这段时间,专盯老子一样!他停下车,熄了火,困得想抱着方向盘,睡上一觉。为了这一车煤,他连着熬了两夜,还是被拦截了下来。 这一回,损失估计得上万。郑辉在心底盘算着,见两个年轻人朝这边走过来,手电晃着车窗,吩咐郑辉,下车下车,赶紧下车。 郑辉开了车门,顺手拾起副驾座上的一柄扳手,走下去。两个年轻人被他身上那股戾气震慑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郑辉本想把手里的扳手朝着两个年轻人的脑门挥去的,又忍住了。 “怎么?讨口饭吃也不让,你们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啊!”郑辉魁梧得像一座山,向前欺进一步,盯着那个戴眼镜的,问道,“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是谁?”这人,郑辉认识的,姓汪,新来的政法委书记的小舅子,打非办主任。 “原来是郑老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汪赔笑说,“不过,我们这也是身不由己,严打时期,还望郑老板理解理解,配合一下,跟我们走一趟。” 郑辉把目光投向那两束强烈刺眼的灯光后面看不清轮廓的吉普车,问,“车上还有谁?” 小汪说,“没有了,就我们俩,我和小张。” 小汪身旁的小张,个子不高,一副枯瘦的形容,眼窝深陷,熬夜打麻将熬多了,熬成这个样子的。 郑辉说,“既然没人,你们俩开个价。” 小汪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框,说,“郑老板,我说了,这是严打时期.....神情里没有回旋的余地。” 郑辉说,“两千,怎么样?” 小汪说,“郑老板,这真不是钱的问题。” 郑辉语气森寒地问,“不是钱的问题,那是我的问题,今晚这个面子,你们二人,是铁定不给的了,是不是?” 小汪说,“不是郑老板的问题,我们也不是跟你郑老板过不去,是政策变了,以前郑老板,你发你的财,没人拦着你,现在嘛政策调整了,大家都得遵守政策,你说是吧?我听说,你四叔都转行了,你咋不学他,搞搞别的,眼下,倒运煤炭这条路,不好走。” 郑辉说,“好走不好走,用不着你在这里啰嗦,小心话多了,磕着你那一口白牙。我再问一遍,你们两说个数,咱们各退一步,大路朝天。” 郑辉仍还觉得,这世上,就没有钱打不通的关节,要有,那就是钱不够多。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鬼都是得动,何况是人。眼下,让郑辉觉得窘迫的,就是他手低,没有那么多钱。要不是手头实在拮据,他又哪会熬更守夜地,在这关键节点,做这档子事? 小汪还是不松口,郑辉看了看小张,小张沉默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五千,五千怎么样?”郑辉又退让了一步。这是他能够做出的让步的极限了。小张的神情动了一下,想着拿到这五千,就算小汪三千他两千,也够他还清昨晚欠下的赌债了。可惜这事,他说了不算。 郑辉回过目光,盯着小汪,小汪不为所动。 郑辉不知道,为了推进打非治违工作顺利开展,镇上早就谋划好,开了专题会,要抓他当做典型,杀鸡儆猴。那个专题会,县政法委领导特地到场指导的,除了镇长、书记和政法委书记,就只有特别行动组的几个人参加,有一定的密级。 小汪他姐夫要的,就不是钱,而是政绩。他从县里,到这小镇担任政法委书记,为的就是在打非治违工作中,抓出成绩,然后好顺利升迁。路都已经铺好了,他到这里,就是一个过渡。所以,这条路,莫说是五千,就算是五万,恐怕也未必买得通。 “五千不行,一万够了吧?”郑辉几乎是把自己的身段,全放下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小汪仍然不为所动,他这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有蹊跷,可到底是谁,非得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郑辉在心底,把这几年,跟自己结过怨的,一一想了个遍,想不出是谁。 看来,这条路,今天是过不去了。 郑辉抡了抡手里的扳手,问,“你们也有家吧?” 小汪说,“有。” 小张说,“有,但是离了。” 郑辉说,“我也有家。如果没有家,今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你们俩信不信?” 小汪说,“郑老板的话,哪能不信。” 郑辉说,“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活的这么憋屈,知道吧?” 小汪说,“知道,都不容易。” 郑辉说,“知道都不容易,可今天,你们俩,把事情,做的太绝了,能不能告诉我,这背后,跟我过不去的,到底是谁?” 小汪说,“郑老板说到哪里去了,不是这么回事,要不是摊上了这政策,谁跟谁有仇啊。” 郑辉说,“好,汪大主任既然你不愿意说,这笔账,我就记在你头上。这车,要开,你们俩自己开着去,我是不会去的。我只说一遍啊,别再跟我啰嗦。” 小汪听说过郑辉的倔强,知道再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由着他,自己又扶了一下眼镜,让小张把手电照过来,开了张罚单,递到郑辉手里,说,“也行,这车我们开回去,回头郑老板你到乡政府,交罚金取车。” 郑辉把拿在手里的票据,撕碎了,扔在身后的暗夜里。心底那个憋屈呀,比以前牙齿被打掉了趴在地上,还要难受。 小汪吩咐一句小张,然后上了吉普,掉过头,小张上了郑辉的大卡车,要下半截窗子,问“郑老板,要不,我送你回去?” 小张可能也是好意,只是这好意,郑辉却不愿意接受。 郑辉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说,“谢了,我自己走回去。” 小张点着火,一脚油门,紧跟在小汪后面,很快就在郑辉眼前消失了。郑辉拎着手里那一柄扳手,沿着冰凉的水泥路走去。水泥路两旁,是黑魆魆的松树林,刮大风的时候,总有此起彼伏的松涛声在不断翻涌。现在没有风,乌黑的天空,逐渐透出铁青耀白的光亮。 郑辉从来没有走过这么久的夜路。 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了。媳妇正在淘米煮饭,略微诧异,再看他灰头土脸的,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他,他说没什么,只是困了,想回来睡个觉。说完,进了耳间,将手里的扳手扔在墙角,和衣躺下,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听着他那一贯响亮的鼾声,媳妇提着的心,跟着放了下来。她把淘洗好的米煮到锅里,又割下半截烟熏老腊肉烧洗。 直到她将饭菜烧好了,郑辉还在沉沉的鼾声里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