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庆二十八年,沧州。 硝烟从路旁两侧不断蔓延,刚被战火和刀锋洗礼过一遍的城市,宛如一块被发疯的老牛耕坏的田。 四处皆是残垣断壁,四周尽是尸骨残骸。目之所及,除了硝烟和血水,只剩下一块块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砖瓦,不知原本属于哪户人家的家宅。耳之所闻不过哀嚎和哭声,母哭子伤,子哀母亡,即使世间真的有地狱,那也不会比此时的场景更加残酷。 僧人踏在已成碎块的石街上,脚边是一具半身被塌下房屋压碎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死去不知道多久,身下的鲜血早已凝固,面部朝下倒在地上,一双瞳孔不曾闭上,带着老茧的手僵硬地直直伸出。僧人看不清他倒下的面庞,也不知道此人眼中到底是恐惧还是怨恨。 僧人想为他收尸,但时间并不允许。在太阳下山之前,他要找到那个孩子。 若是那个孩子死了,那么一切都好,若是他没死,那么自己的手就要染血了。 僧人不想这么做。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也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他杀人的时候极早,在印象里,那是在他还没出家成为僧人的时候,躲在母亲尸体下的他看着用刀挑起父亲尸体的蛮族士兵,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在那两个蛮子搜刮完屋子里的东西后,年仅十四岁的他跟在两人身后,趁着夜色渐深,两人睡下之时,僧人用他们随身携带的长刀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现在说起来简单,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种初次被血溅到脸上的温热感觉,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杀人需要理由,一个合适的理由。 所以他杀了那两个蛮族士兵,所以六年前他刚下山时屠了为祸一方阴山六鬼,所以三年前他亲手摘下了榨取民脂民膏为己用的苍南县令的人头,所以就在昨天,面对以长枪挑死婴孩的北魏军士,他依旧是冒着暴露自身踪迹的代价悍然出手,将那支二十几人的队伍永远留在沧州之外。 但现在他要去杀一个孩子,一个算起来不到两岁,从未作恶的孩子,为此他甚至连为死者入殓都做不到。 合适的理由,合适的理由…… 僧人现在才发现,“合适”其实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杀掉那个孩子可能真的能救更多人的命,可能能让这个国家免于再一次的动乱,但这真的是一个“合理”到足以杀害一个无罪孩童的理由吗? 原来所谓的合理,只是足以说服自己而已。 僧人踏过尸骸,踏过血水,踏过仍在燃烧的房梁,已成碎片的花瓶,已经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已成烂泥的飞花,历经数刻,终于走到了自己要寻的屋子前。 沧州经过北魏士兵和蛮族的联合入侵,已经完全支离破碎,全州内都不见得有几间房屋是完好的,连几个有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之大宅院都被一把火烧成平地,僧人寻到的这一间房自然也不例外。 屋子已经倒塌了,不仅是这一间,连带着四周邻近的房屋全都宛如此屋一般轰然倒地,散落的房梁宛如巨兽死后皮肉腐烂下露出的骸骨,这幅场景和僧人之前看到的那些屋子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没看见尸体,从得到的情报来看,这间屋子里至少住着三个人才对。 尽管很微弱,但他还是闻到了一丝血腥味,是从房屋之后飘散而出的。僧人双手合十,面露悲悯之色,口诵一声佛号以平静内心波澜。他伸手按住倒下的房梁,掌心发力,看似沉重的房梁在他手中宛如轻巧的木枝,被他随手一挪便推到一边。 僧人继续挖着,突然他感觉脚上似乎碰到了什么异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截仍在泛光的银色头盔。他加快手上的步伐,将压在尸体上的所有重物全部挪开后才看清尸体的全貌。这是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从盔甲的样式和尸体的面部特征来看,应该是一个北魏的军官。即使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他身上的气血依然磅礴,远超寻常人,加上僧人从他身上搜出的一块飞鹰令牌,更能判断此人在北魏大军中的地位不低。 他的盔甲上有明显的三处刀痕,头盔上有个明显豁口,这险而又险的一刀直接划开了他半张脸,盔甲之下渗出的鲜血已经把他的那半边脸和盔甲黏合在了一起。这伤痕看似恐怖,实则却并非致命的一刀,真正的致命伤是在他的腹部,一个连肠子都被连着带出的一个伤口,已经蕴藏在这伤口之中,组织伤口愈合的凶险刀气。否则以这军官一身气血观之,类似的伤虽然严重,但还不至于致命。 两边都是高手,无论是被杀的,还是杀他的。 是谁杀了这位军官,凶器又在何处? 僧人顺着军官尸体所在的方向看去,在那个幽暗的阴影中,似乎有一屡耀的银色光芒。 他继续掰开掩埋在其上的木块,但这时他的动作轻柔了很多,因为他有种预感,自己要找的人与答案就在其中。 最后一块木块被他扫开,掩埋在其中的尸体终于显露了出来。 僧人看着这具尸体,不言不语,但内心已经受了极大的震撼。 这是一具男尸,身姿英武雄壮,一身气血不逊于那位北魏军官,他死时的姿势也很有意思,单膝跪地,单手持刀而驻,刀锋刺入地下寸余。他低着头,后背高高顶起,背上满是烧焦的痕迹和木屑刺入身体的细小伤口。 僧人知道他为何保持这个姿势,因为这个男子的怀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即使面庞被黑烟熏得一片焦黑,僧人依然能看出此人在平时的容貌应该颇为清丽。她虽面临死亡,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慌乱的神情显于面上。 平静。 僧人盯着她的脸,想着当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自己是否也能如她一般平静。 更何况这个女子面临的不仅是死亡,还有生命。 僧人从她的怀中感受到了微微的生命气息,似乎是察觉到了陌生人的到来,在女子怀中的生命以一双怯生生的双目打量着僧人的面貌。 “阿弥陀佛。” 僧人第一次面对这种初生的生命,除了先道一声佛号,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他愣了愣,苦笑一声,伸手将女子怀中的这个小男孩抱出。 接过男孩的一刻,僧人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像是此时并非自己在强行将孩子带出,而是女子将孩子亲手托付到了他的说中。 僧人抱着孩子,抱着生命,怔怔无言。 他能杀掉这个孩子,前者是佛门书数十年来有数天赋卓绝的高手,后者是一个出生到现在不足两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全。 他能杀掉他,他被命令杀掉他,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杀掉他。 但…… 此时,阴云满布的天空终于有了变化,一缕细微但刺眼的曙光穿透乌云,洒到这片了无生机的人间地狱之中。僧人将孩子高高举起,更多的曙光如漫天金雨般洒在了他的身上,僧人看着孩子有点焦黑的面孔,孩子也在光下静静看着僧人。 哈。 孩子笑了。 僧人也笑了,也就是在此时,他做了人生中最重要,可能是最错误,也可能是最伟大的决定。 …… 半日后,马蹄声嘹亮,车轮声滚滚,大明援军终于赶到这一片满目疮痍的死城。 大军在为首军官的命令下于城中四散开来,搜索着是否还有幸存者。虽然希望渺茫,但为首的年轻人紧握缰绳,眉眼间是散不去的忧愁。 “校尉。”在他身后,一位兵士驱着马来到他的身边,却是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沧州内已经基本没有活口了。”兵士咬了咬牙,眼中尽是对敌军的痛恨,但无奈之色更甚,“前线战事吃紧,还是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 年轻校尉握着缰绳的手缓缓缩紧,手背上暴出的青筋象征着他的心情也不平静。 “再等等。” 面色阴晴不定,年轻校尉也明白自己的近卫说的没错,只是他仍旧抱有侥幸。回首望过这片一望无际的焦土,不知有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间惨剧,即使自己此次前往前线真的能帮助大明挽回局势,这已经造成的伤害也无法挽回了。 一边的兵士却无此伤春悲秋的闲情雅致,焦急地压低声音:“大人,蛮人和魏狗已经连破十余城,我们没时间了。” “啊。” 虽是无奈,却仍是不忍。年轻校尉并非一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人,眼看着最后一丝希望即将消失,他收紧缰绳,正要下令收兵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一声粗狂的大喝。 “有人,还有人活着!” 两人皆是眼神一凛,校尉立刻纵马飞奔向声音来源处,兵士也没有阻拦。既然在这片死城中还能找到活口,他自然没有理由阻挡自己的上司救人。 两人马蹄下仰起阵阵尘土,一路快马加鞭,直到看到那静躺在废墟中的驻刀男子才停下。 第一个发现活口的是军中一位叫刘三的粗人,虽然生性粗犷不懂礼数,但此刻他却拿出平生罕有的精细劲头,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孩儿抱起,看向校尉。 为防止马匹惊吓孩子,校尉翻身下马,接过孩童的手也微微颤抖,似乎到如今仍不相信此地居然还能有一个活口。 刘三努力压低声音,却还是免不得带点粗声粗气:“是个孩子,一直和两具尸体呆在一起,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校尉和兵士同时看了那两具尸体一眼,皆是看出他们的不凡,但一切的不凡,和校尉手中的生命相比都显得不那么特殊了。 “你讲得对。”校尉用带着老茧的手指抚过孩子的面颊,孩子似乎有所感觉,皱着眉头不舒服地翻动了一下。 “他是奇迹,生命的奇迹。” …… 靖平八年春,北魏联合北方蛮族五大部落突袭中原大明,在明帝观礼天山之时大军压境,趁乱诛杀明帝及随行的太子和另外三位皇子,在明军大乱之际连破十三城。幸得大将军问天穷反应迅速,集合所有兵力北上抗击两军,暂时阻击他们侵略的步伐。 而在大军后方,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宁王突然掌握大权,安定皇室内部纷乱,登基为帝,全力协助问天穷阻击外敌,国号靖平。 这一年,沙场兵锋战火不断。 这一年,江湖风起云涌难言。 这一年无尽的杀戮过后,天下迎来的不是靖平乐世,而是更加诡谲恐怖的灾祸兵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