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国有一句诗,叫做胡天八月即飞雪。 郭仪从前在西线征战,以为已经见识到了恶劣的天气,还不太信这句诗,以为是诗人为了因造气氛,夸大的。可是真到了北境,他倒不适应了。明明才九月初,大同城已经天天夜里,小雪不断了。 前日夜里,许德才带着大军回了大同城,小雪中的军队像是一条白色的河流。御虎子派来护送的两万兵马则是连夜冒着雪,马不停蹄地回了燕主城。此刻,郭仪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袍,肩上披着一件灰色的大氅,随着一两银子找来领路的小贩,七转八转地钻进了一处小巷中。小巷背阳,阴冷潮湿,地上的残雪未消,本就不暖和的巷子则更加萧瑟起来。 “大人,就这儿。”那小贩笑着,眼睛几乎发光,手指着小巷的尽头。 郭仪从怀中拿出一两银子,脸色却有些古怪,问道:“这就是术虎将军家?” 那小贩盯着郭仪手中的那闪烁的银两,道:”绝不会错了,整个大同城能找到这儿的没几个人了。“ “那你如何能找到?”郭仪还不把银两给他,问道。 “我家的铺子,每个月给术虎将军送米呢。”说到这儿,那小贩一拍脑袋,道:“对了,上个月他家的米钱还没给呢,我还得要过来。”说着,领着郭仪往里钻。 郭仪听了,拉住他,道:“今后术虎将军就不再买米了,上个月的米钱多少,我一道给了。” “上个月是四两银子。”小贩说道。 “多少?”郭仪伸进怀中的手停了下来,他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被耍了。 小贩也是机警,见状,知道郭仪误会了,道:“大人您不知道,术虎将军家吃饭的人多着呢,这四两银子算是少的了。好些军中的病退没地儿去,都被术虎将军养着。” 郭仪一呆,这事儿倒是从来没人说起过,但是想想术虎木那带着黑色面甲的脸,释然了。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又会有几个人去关注他做的事儿。 郭仪又摸出四两银子,连带着刚才的一两,拿给带路的小贩,道:“术虎将军以后不住这里了,米不用再送来了。” 小贩接了银子,笑容灿烂道:“好嘞,您慢慢看,我这就走了。”说完就把银子揣进怀里,跑似的溜了。 郭仪顺着小巷进去,没走几步,一个破旧的大院子出现在眼前。木门斑驳,围墙好些地方已经裂缝了。许德听见里面还有隐约的言谈声,于是果断地敲了敲门。 “来了。”回答他的是一个女生,听上去便知道年纪不大。 门打开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看着许德。那女子穿了件灰黑色的棉袍,头上却是别着一支金色的簪子。看见来人的陌生面孔,问道:“您找谁。” 就在她出口问的时候,许德也开口了,却是问道:“这是术虎将军府上吗?” 郭仪不擅与女子打交道,而对面还是个女孩儿,两人自然是陷入尴尬中,女子的脸上浮现一抹红色,却是又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道:“阿姐,是谁,我爹吗?”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少年人从屋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水盆,里面还有带血的纱布。 “是来找你爹的。”女子别过脸去,向少年道:“你来招待客人,我还得看着药。”说罢,匆匆往屋里去了。 郭仪顺着女子的背影,看见了三座古旧的房屋,房檐上还有些水浸的痕迹,想必是年久失修,排水不畅,积雪化水后留下的。 “先生。”少年人将手中的水盆递给女子,自己则是上前行礼道:“我父亲不在,若是有什么事儿,还请改日再来。” 郭仪看着这少年的脸,同术虎木多有相似之处,不难猜,他定是术虎木的独子了。 “我是郭仪。”郭仪什么都没回答,只是说了自己的身份,而那少年人听了,身体一震,原本将要进屋的女子听见了这话,手中的水盆也是倾倒在地。大同总兵遇袭在大同城不是隐秘了,人人都知道郭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没人知道一个叫术虎木的将领给郭仪垫了背。 “您是郭总兵,那我爹他……”少年人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术虎将军战死银州城外,他的棺椁停在总兵府里。”郭仪继续说道,他没有拐弯抹角,他坚信长痛不如短痛。 少年还楞在原地,而那女子率先反应过来,顺手拿起手边的扫帚冲郭仪砸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道:“为什么你不去死啊!”说完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少年没有落泪,将扫帚抓住,手上青筋暴起,道:“郭总兵,今日您先回吧,寒舍没法招待你,明日我会亲自上门收敛父亲遗骨。” 郭仪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那少年一脸难掩的悲戚,和那蹲在地上大哭的女子,觉得自己没法有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个破旧的小院,于是行礼,道:“明日我会再上门来,一道商议术虎将军的后事。”说罢他退出院来,而那斑驳的大门则是紧跟着重重地合上。 许德退出几步,转身看了看那萧瑟的小院,终于是坚定了步子走了,只是已经回到街上,他感觉好像还能听到那女子的哭泣。 战争,避免不了死人。 郭仪安慰自己。 战争,也避免不了失去。 郭仪心中没有预兆地响起了这一句,他呆在原地,不再迈步,惹得身边的路人侧目。 他又甩开步子,却不是往总兵府,而是去往刘普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