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仪虽然走了,但是小院里的气氛丝毫没有改变,那女子哭了一会儿,终于歇了,将地上的纱布装进盆里,进了屋。少年人愣在门边,一动不动,院墙上的残雪化成水,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衣裳,传来一阵透心的寒凉。 他动了,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进了那间最大的屋,这屋子外头虽然破旧,但是里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从门边一直到房间最里边儿,摆了十几张木床,大多数床上的人都起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少年人。他们大多身体残缺,要么少条腿,要么少只胳膊。 “阿灼,二娘怎么了。”一个少了条胳膊的中年人站在床边,开口问道,尽管他们听见二娘的哭声,已经猜了个大概,但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钟叔你怎么下床了,”术虎灼看着那中间人,快步走过去,把他扶到床上,道:“是郭总兵,他来传消息的。” “是你爹吗?”钟叔被扶到床上,开口问道。 术虎灼替他把被角掖好,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他动作不大,在昏暗的室内并不明显,可是他这点头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屋中众人的心头。尽管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在失去手脚时都没掉泪,但是这个时候,都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术虎灼没有出声,他坐在钟叔的窗边,眼泪一颗颗往下滚。 郭仪将手袖在袍子里里,慢慢地在街上踱着步。他那样子,看上去像是个七八十岁,该在城墙下抽烟袋晒太阳的老头。只是今天没有太阳,他这模样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 他有心事,他被一句话困扰。 那句话是御虎子两万军队的领兵将领姜霍说的,他是御虎子手下的参将,代表着御虎子的意思。他让郭仪等着,他说御虎子会给他一个交代。说按就上马,踏着薄雪离开了大同。郭仪得到这样的答复却根本不觉得欣慰或者心头大快,其实他真的不需要交代,他想要的交代是关于术虎木,关于安西军,关于黑狼军的。这让他头疼,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而许安伤口正在痊愈,又痒又麻,也睡不着,常常同他一起,一坐到天明。 没多久,他踱步到了刘府,那红底的刘府二字依旧是豪奢气派,只是少了那常年不止的丝竹声,让人感到不适应。郭仪见门开着,有下人再往外搬东西,门口的马车排出好远。郭仪直接进了门,见房指挥着下人,上去拍拍肩,道:“我是郭仪,想见见刘总兵。” 那门房转身见了郭仪的脸,自然记得,上次郭仪还给了他一掌。但是门房却是有礼得很,道:“我这边去通知我家大人,郭总兵到前厅来,暖和。” 他带着郭仪到了前厅中,管家出来接待郭仪,吩咐了下人去通知刘普,门房则是退回了前门。 刘府的前厅挂了好几副名家字画,其中竟然还有一幅冯天寿的贺寿图。郭仪虽然不懂,但是一看就知道这些都价值不菲。管家替郭仪端来热茶,郭仪抿了一口,砸吧嘴,说着客套话,心中却觉得这茶不如糖水好喝。前厅虽然没有关门,但是地龙的暖意升腾,郭仪将大氅解下,有侍女替他挂在前厅后边儿的偏屋中。 不一会儿,刘普脚步匆匆地赶来了,他在后院儿里收拾金银细软。而府上的名家书画古董文玩太多了,他只打算挑值钱的带走。 “郭总兵。”刘普行礼。他一身富家翁的打扮,他的辞呈已经递进了天京,想必朝廷的回复这两日就会到。 “刘总兵。”郭仪起身回礼。 刘普在郭仪身边坐了,道:“今后我就不是副总兵了,还请郭总兵不要折煞我了,若是愿意,可以称一声刘兄。” “刘兄。”郭仪对于这个白送他两万兵马的刘普实际上没什么恶意,食君禄分君忧,他刘普吃着御虎子的粮饷,为难郭仪也是无可奈何。 刘普听了这声刘雄,笑了,是那种真正了无牵挂的笑容,他道:“这些日子虽将文书送到府上了,但是总兵恐怕没来得及看吧。有什么事儿,说吧。” 郭仪前日夜里回了大同城,昨天算是扎扎实实地看了刘普送来的文书。大同城的布防,军力,人口如今他大多知道,只是有些上不了官方文书的事儿,他依旧是一头雾水。比如术虎木家中的残兵,他从来没听谁提起过。 “是关于术虎将军的,我去过他家中了。” 刘普听到术虎木的事儿,脸色黯淡,笑容僵硬,道:“你去见过二娘了?” “二娘?”郭仪问道,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是哪个开门的女子。 “在那宅子里做大夫的,她喜欢术虎木,术虎木怕死,怕自己死,不敢答应她。”刘普解释道。 “她是汉人吗?”郭仪问道。 “她是汉人,往年术虎木救援边民时把她带回来了。她家人被金人杀完了。” “术虎将军也是金人。” “金人和金人不一样。”刘普顿了顿,道:“你别看术虎木宅子破旧,他可是实打实的金国贵族。” “那为何?”金国贵族生活优渥,郭仪不知道为何术虎木会跑到南边来帮汉国打自己人。 “他看不惯大贵族的作风,把那大贵族杀了,一路逃到大同来的。来的时候就只剩阿灼了,他妻子死在了路上。” 郭仪大概知道,阿灼应当就是术虎木的独子了,就是那开门的青年人。 “你救了他?”郭仪问道。 “我巡边遇上了。” “不怕是间谍?” “我会相人之术,您信么?”刘普笑着道,“听闻郭总兵也精通阴阳术数?” “那有什么阴阳术数,不过是猜罢了。”郭仪心道,若是真的知道阴阳,又怎么会将术虎木的性命送了出去。 “忽然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儿。”刘普笑笑,道:“被术虎木杀死的大贵族,是寿海王同父同母的亲哥哥,金国的十一皇子。” 郭仪心中一惊,恐怕是这样的原因,才让刘普对术虎木放下戒备,甚至让他掌握兵马吧。只是术虎木死在寿海王的埋伏中,这算不算是天地轮回。 “我听说术虎将军府上,有些残兵?”郭仪问道。 刘普点头,道:“是,黑狼军中有些在战场上受伤又无处可去的军士,大多都被术虎木安置下来。”刘普顿了顿,道:“那许多人,开支不小,我也会接济他们,但是术虎木那混蛋不收。” “大同城没有荣军所吗?”荣军所是高祖皇帝设立的机构,是对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的安置之处,西安城中都设有两个。 “边关九镇就燕主城设有一个,更别说更下面的城池。北境连年征战,哪里有余财来搞这些事儿。” “朝廷的钱呢?” 刘普有些尴尬,道:“朝廷的钱都往西边儿去了,就算会往北边儿来,也被我这样的人给瓜分了。” “你也算坦诚。”郭仪感到好笑,道:“若是北燕行省自己建立荣军所呢?” “办不起来的,别想那么多。”刘普拍拍郭仪的肩膀,道:“北境只是一道墙,不要想着把他变成一把剑。树墙比挥剑容易多了。”刘普淡淡地说道,像是在开导郭仪,又像是在解放自己。 管家从门边摸过来,看着两人,道:“老爷,郭总兵,当用饭了。” 刘普起身,看向郭仪,笑道:“陪我喝酒?我再过两日可就走了。” 郭仪本想答应,但是想想府上那堆积成山的文书,道:“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回京叙职,一定去看望刘兄。”说着,郭仪起身行礼,刘普起身还礼。 管家从侍女手中接过郭仪的大氅,送郭仪出门来,他把大氅递给郭仪道:“郭总兵,我家老爷还给总兵留了一份大礼,过几日送到府上。” “替我谢过你家老爷。”郭仪从管家手中接过大氅,披在肩上,道谢。 管家笑着,退回门内,郭仪则是把手揣进袖子里,踏着夜色往总兵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