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国,太安城,太和殿。 金色,是这座大殿的主色调,但金碧辉煌四个字,远不足以描绘其壮丽。 大殿的地面,共用四千七百一十八块二尺见方的金色大砖铺就而成,九九八十一根三人合抱粗细的漆黑立柱支撑着这座大殿,每九根立柱之上便盘旋着一条长达九丈的金色巨龙。 细看之下便可发现,每条金色巨龙身上,全都点缀着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使这座大殿,哪怕不需日照,依然亮如白昼。 大殿穹顶正中处,九颗硕大龙首怒目而张,狰狞的巨口冲着穹顶之上那颗巨大无匹的夜明珠,作势欲扑。 说起大殿内的九龙一珠,倒是有些讲究。 此乃九龙分水局,相传东胜建国之初,年年灾害,太祖皇帝请来万龙寺一众高僧念经做法,以求上苍保佑,和尚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文,太祖便落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泪。 可是,不行啊,没用啊! 太祖痛心疾首地看着各州郡每日报来的日益增加的伤亡人数,这些,都是他的子民啊! 最终,没了办法的太祖皇帝不顾全国上下反对,亲自前往北周境内,太恒山上,在那高耸入云的山巅之处,太上仙君神像前,苦苦跪了七天七夜。 正在太祖皇帝即将撑不下去之时,忽闻仙音自天上来,于太祖皇帝耳边炸响“心存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太祖蓦然抬首,忽见仙人自九天之上,腾云而下,扶顶授机。 下山回国之后,太祖当即命人修了这座大殿,赐名太安,殿内设九龙分水局,镇八方安泰,自此往后,东胜国内风调雨顺,少有灾祸。 此刻,太和殿内,文武百官分列而站,皆是一脸肃穆地弯腰低头。 只因那九级金阶之上,两扇雕着云龙纹的大屏风之前,盘绕着九条金龙的华贵大椅之上,头戴九条五彩缫,共呈黑金二色冕旒,使人看不清面目的那个人——东胜皇帝曹懿! 要说曹懿头上的这顶冕旒,还有个东胜国人人皆知的趣事,原本身为东胜天子的曹懿,冕旒下悬挂应是十二之数,九条五彩缫——只是亲王规格。 可当曹懿登基之日,大内总管给他拿来上系十二条五彩缫的冕旒之时,曹懿接过冕旒一把扯去其中三根,放言道:“如今天下三分,像朕这种‘天子’,世间还有两个,这冕旒,朕无颜带之,待朕平了天下,横扫西楚北周之后,便是重戴这十二缫冕旒之日!” 不管是惺惺作态,还是装腔作势,至少,曹懿继位这数十年以来,这项宏愿,他已经做到了一半。 “陛下,江信承蒙陛下厚恩,赐其镇军大将军殊荣,命其为我东胜镇守边关,谁料江信此人狼心狗肺,实在是有负皇恩! 臣这里共有镇军大将军江信十条罪状,其罪一:玩忽职守,身为边关守将却不身在军营,北周军队冲关之时,竟然还在府邸与妻室缠绵; 其罪二:御下无能,我东胜堂堂四十万边军,竟然被这区区五万破虏冲关而入,导致我边军十万将士命丧当场,险些酿成大祸,此事皆因江信平日里放纵之故; 其罪三:勾结北周,那五万破虏本已被关进我东胜境内,只待援军一到,顷刻间就能将其剿灭,江信却私自打开城门,此行为无异于放虎归山; 其罪四:私吞粮饷……” 大殿内突如其来的斥责声,打断了曹懿的沉思。 说话之人,乃是御史中丞卢万年,所谓御史,便是百姓口中常说的言官,享有闻风而奏之权,这卢万年本为御史中丞,应做个孤臣才是,但对于整个东胜皆在其掌握的曹懿知道,他是首相诸葛瑜的门下。 而江信其人,却是曹懿胞弟,汉王曹广一党。 天下皆知,这东胜首相与汉王曹广颇有嫌隙,真的也好,装的也罢,总之,两派人马每回上朝之时不吵上几场,怕是连曹懿自己都会觉得这次早朝,忒是无趣。 曹懿低头看向站在左侧首位的老人,身形极高,白发苍苍却丝毫不显老气的诸葛瑜,此时,他正老神在在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听着卢中丞那抑扬顿挫的怒斥,令人难以从那张布满纵横的脸上看出丝毫端倪。 毕竟是三朝元老,胸中城府自然渊如瀚海。 曹懿低声笑了笑,将头缓缓向中间偏移,那里跪着一身白衣背负荆棘的老将军——江信,此刻的江信听着那位卢中丞义正言辞的控诉,明知有些罪状与事实相去甚远,却不曾反驳一句,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跪在殿内——那第一级金阶之前,东胜皇帝脚下。 曹懿的目光,在江信身上停留了许久,方才慢慢挪开,又偏头看向右侧——那里站着他的胞弟,大腹便便的汉王曹广。 要知道,江信其人官至镇军大将军,统领四十万边军,可不是随意拉拢之人,之所以成为汉王党,实则是因为他生了个好闺女——汉王妃江蓠。 江蓠与汉王相识于街巷,起初二人皆不知对方身份,曹广喜爱她的貌美,江蓠欣赏他的才情,私定终身之后,二人方才互吐真相。 当江信望着爱女那日渐鼓胀的腰腹,得知真凶乃是汉王之时,尽管怒火滔天,却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所幸,汉王对敌人虽然颇为阴狠,但其自身却是个情种,不管是否碍于江信面子,大婚之后的汉王,独宠江蓠一人,就连之前纳进府里的两位美妾,也被其亲手斩杀,好在江蓠的肚子倒也争气,成婚十年,替老曹家诞下了两儿。 若说当江蓠跨入汉王府之时,江信还不算是汉王党的话,这十年时间,那两个外孙的存在,不管江信如何无奈,都成为了他身上深深烙下的汉王党的印记。 “汉王,你是何意见啊?” 终于,卢中丞那如同老婆子裹脚布一般冗长的发言,结束了,曹懿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向汉王问道。 汉王闻言,越众而出,冲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行了一礼,恭声道:“陛下,臣这里也有十条罪状!不过臣不是告这镇军大将军江信,而是要告那首相诸葛瑜!诸葛瑜其人结党营私……” “呵,围魏救赵么?” 曹懿嘴角轻轻一翘,挥手打断道:“好了好了,少给朕插科打诨的,今日议的是镇军大将军江信擅离职守,未替朕守住边关,害得近十万边军将士丧命,而后又将五万破虏军和那北周小王爷放走一事…… 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复又问了一遍:“你,是何意见啊?” 汉王低垂的头颅偏向左侧,看了一眼身旁那位哪怕是跪,也依旧挺如松柏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不舍,狠狠地咬了咬牙,道:“臣……没有意见!” “哦?没有意见?” 曹懿放声大笑,整座金銮殿内都是他的笑声。 这大殿的设计本就如此,那高高在上的龙椅离地面太远,若是想要下面站着的群臣都听清椅上这位的圣音,龙椅上这位声音小了可不成。 但毕竟身为天子,每每上朝之时都如同街边泼妇那般咆哮,成何体统?所以,匠人打造这座大殿之时,便在这声音上,花费了大量心思。 殿内富丽堂皇的陈设,可仅仅是用来看的! 龙椅上这位,只需使用正常音调,在殿内几近转折之后,便会产生扩音之效,同时又让圣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更添天子威仪。 汉王听见这充斥耳边的笑声,那本就低垂的头颅,又向下了几分,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厉色。 笑了许久的曹懿,终于觉得没人附和是件多么无趣的事情,收了笑声,冲着下方汉王调侃道:“二弟,听说你甚是疼爱弟妹,娶了弟妹之后,再未纳妾,江信可是弟妹的亲生父亲,可是你丈人,可是我那两个侄儿的外祖父,二弟真心舍得他……去死?” 曹懿这次没有称孤道寡,也没有称曹广为“汉王”,而是以兄弟相称,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哥哥在和自己弟弟拉家常一般,可说出来的话,满是鲜血淋漓。 一起生活十数年,君臣同殿数十年,曹广怎能不知这位兄长的狠辣,他这是在逼自己低头! “你还想我怎样!皇位我不跟你争!天下我不跟你争!我只想做个王爷!东胜第一的富贵王爷而已!” 曹广无声地咆哮,心中万般苦闷却不敢言说分毫,哆嗦着下巴上的赘肉,看了一眼江信背后被荆棘割破的道道伤痕和他身下那大片血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道:“大哥!二弟也有错!江信身为我岳丈,乃是东胜皇亲国戚,而我却未曾尽到监管之责,请大哥将我一并罚了吧!” 这一跪,跪掉了曹广身为王爷的尊严,这一跪,跪得满殿鸦雀无声。 曹懿看着下方五体投地的二弟,轻蔑地扯了扯嘴角,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更未言道平身,便让他就这么一直跪着。 “陛下!” 一直站在汉王身后静观其变的蜀王曹斗站了出来,低头拱手道:“江信毕竟为我东胜守了十年国门,边关苦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如今,江信年迈,能力虽然有所下降,但,望陛下念在其为东胜效忠一生的份上,网开一面!” 曹懿的目光一直盯着下首左侧,不知是在打量曹广还是曹斗,亦或者,两个都在打量,良久之后,曹懿长叹一声:“江信,你,可有话说?” 江信闻言,一个头磕在地上,高呼道:“罪臣不敢有丝毫妄念,任凭陛下发落!” “嗯,态度不错。” 曹懿笑着点了点头,瞥了眼像是早已陷入沉睡中的诸葛瑜,随后闭目不语,仿佛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处置江信。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压抑的寂静之中,只有偶尔从汉王脖颈处淌下的汗液和江信背后滴下的血水,砸在金砖之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仿佛敲打在众人心头。 曹懿终究算是个明君,倒也不会让殿下大臣们煎熬太久,长舒一气之后,开口道:“江信听旨!镇军大将军江信,年事已高,此番又犯下大错,着令其卸去北面边军守将一职……” 听到此处,一直闭目养神的诸葛瑜霍然睁开双眼,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子中,精光四色! 果然,曹懿还没念完,顿了顿,又继续道:“朕念其为东胜镇守十年国门,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至今日起,江信调任为兵部尚书一职,至于原兵部尚书王重,不是一直跟朕说想回乡养老么,朕,准了!” 曹懿说完,蓦然遭受无妄之灾的王尚书,浑身打着摆子,越众而出,呼的一声扑倒在地,用那比江信还要年轻十数岁的声音,高呼道:“王重,谢主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