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董贵人?”佟昭仪讶然。 她一双明眸中有故作精明的单纯,但依然清澈得可以倒映出人影。 我微含兴味地打量她,轻笑一声:“正是本宫。” 被皇上厌弃的后宫女人,是没有结交意义的。 何况我这里离主宫殿远,光是坐船喝一路冷风都叫人受不了,旁人是不会来的。 就连常贵人,一入冬,也来得少了。 佟昭仪大概没想到我幽居冷宫还这样坦然不迫,骄矜之色便露了怯,但仍是端着架势,颇不情愿地微微屈膝向我行礼:“澜仪见过董贵人。” 她微一转头示意,身边的宫女便捧着一只红绸覆盖的大方盘上前,口齿伶俐道: “这是我们娘娘在宫外找秀娘做的袖套,用的是细银鼠皮毛,比宫里御制坊里的东西还要好呢。” 我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上的泥土,尖尖的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痕淡得像是脆薄的琉璃瓦,这还是秋末时玉婷为我包的。 玉婷说:“难怪娘娘刚入宫时,我就觉得您通身的气派不似普通丫鬟奴才,原来娘娘曾是仕宦之家出身,就娘娘这双玉似的手就是要做主子的。” “外头这么冷,董贵人怎么亲自做这些粗活儿?下人们都去哪儿了?”佟昭仪朗声道。 她清脆的声音像是林间突然飞走的雀鸟,打破一方的静谧。 我暗吸一口气,冷冷道:“是很冷。佟昭仪若是有事不防直说。” “我们娘娘千辛万苦来探访贵人,贵人您就是这样的待客么?” “住嘴!对贵人不得无礼!”佟昭仪斥道。 我抬眼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不再理睬。 玉婷从屋里出来,见来了外人,赶忙走近,将手炉递给我,朝佟昭仪行礼:“昭仪娘娘金安。” 我吩咐玉婷:“佟昭仪送来贵礼,收下吧,去为佟昭仪上薄茶,我乏了,要去歇了。” “不必了,”佟昭仪冷声道:“既然贵人累了,我就不打扰了,后日在我宫里设宴,款待各位姐妹,还望董贵人赏脸。茉儿,我们走。” 净了手,我换下沾了泥的衣裳,坐在镜前梳头。 一抬头,见窗外又下起雪,便对玉婷道:“把香炉里的香倒掉,换成杜衡。” 玉婷依言打开博山炉,道:“我实在不明白,娘娘成日就对这些香料啊花啊诗啊有兴致,也不为前景谋算谋算,佟昭仪是后宫里的红人,她来咱们这儿,娘娘怎么就把人撵走了啊?” 我戴上护甲,站起身,用护甲在佟昭仪送来的袖套上划了划,水光鲜光亮的皮毛倒来倒去,果真是好料子。 送我一个没圣宠的妃嫔都这样大手笔,更何况是旁人? 看来这个女子颇有志向。可惜沉不住气。 “反正我又不打算与后宫其他人有牵扯,何必要与她结交,我若是巴巴儿奉承着她,也不见得她会喜欢我。人有时候啊,就是这样,你敬她一尺,她反过来要欺你一丈,” 我拿着袖套,为玉婷戴上,看了看,道:“而且我最厌烦旁人在我跟前炫耀,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曾经有一副貂皮袖套,是用帚尾幼貂的毛制成,异常珍贵,是赵长卿从他家经营皮毛的铺子里守到的,连他爹娘都不曾见到。 他送与我。 玉婷喜滋滋戴着,举着手臂晃动着看:“真好看,娘娘这回去赏雪就不怕冻手了。” “我不用,送你了。” 玉婷忙往下脱:“这可使不得。” 我按住她的手:“我说使得就是使得,就算不送你,我也不戴,那才叫浪费,咱们现在不如往日,须得物尽其用。” 她知道我的性子,便不再勉强,朝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娘娘之前给我的首饰,我就是日后出宫也用不了那么多,我听他们私下里说可以找守门的侍卫变卖东西,要么咱们也赚些银子用用?” 她许是怕我不喜这种行径,忙不迭道:“娘娘大可放心,宫里一直都有人这样做,不光是咱们。” 我思忖了会儿,隐隐有些心动,可还是觉得不妥,便摇摇头:“为了日子舒坦些,还不值得担险,还是留着你出宫做嫁妆用吧。” “很稳妥的,不会出什么岔子。” 我已打定主意,正色道:“我倒不是怕什么,而是觉得不值得。” “娘娘觉得什么值得?” 什么值得? 我怔忪在原地。 宴会设在芳荣殿。 宫里大大小小得脸的主位都到了。 我坐在主位的一侧,与常贵人并席而坐,中间的位置为陈贵人留着。 按说陈贵人与我和常贵人位份相同,理应并席,但这个佟昭仪就是有心留了首位。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手段的,要么能请来陈贵人赏脸呢。 她坐在下首,宝蓝金丝刺绣华丽精致,更显得人艳光四射,含笑吟吟与万昭仪说着话儿。 我含笑道:“姐姐说的没错儿,这些新人个个都不简单,尤其是这位佟昭仪最为出挑。” 常贵人道:“老话儿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佟昭仪八面玲珑,今日为皇上送新式样的点心,明日到陈贵人宫里恭迎,哪里都有她的人,就连万寿节她都跟着出谋划策呢,” 她意识到什么,噤了声,拍拍我的手背,略有些尴尬笑笑:“嗳,我可不是拈酸妒忌,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做不来这些。” “总有人喜欢做这些功夫,我们也就看看热闹罢。”我轻声道。 陈贵人姗姗来迟,落座后与众人说说笑笑,闲话了一阵子,才朝我淡淡看上一眼,道:“董贵人身子可是大好了?” 我微笑道:“有劳陈贵人关怀,我这弱病定会早些痊愈。” 她看了两眼我的衣饰,嘴角轻动,似笑非笑,不再理会我。 来时我有意穿着掖庭司送的粗纹棉绸衣裳,好不招人厌。 宴席撤下后,还要听戏。 常贵人的女儿红湘公主被请来了,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换牙期,一笑露出豁牙儿,有趣得紧,规规矩矩向我行礼,叫我董娘娘。 我不大喜欢孩子,可见到红湘公主却心中欢喜,许是常贵人教得好,小姑娘落落大方,不急不缓,笑起来更是让人喜欢。 本打算早些回去,因着红湘公主,直到戏开始了我才离开。 走至一处假山时,我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吩咐玉婷:“这里面是一些提神的香料,适才忘记给常贵人了,你现在去给她吧。” 玉婷道:“此处僻静,娘娘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 玉婷一走,喜儿就从假山后出来了。 她低声道:“娘娘怎么这么迟才出来?奴才您不会来了呢。” 我冷声道:“我既然答应来参加宴席,自然是为了见你一面,他可有什么交待?” 喜儿道:“大人的意思,既然娘娘尚有余念,那以后的路便是娘娘自己的,与大人再无干系。此后不论到什么境地,娘娘也须得切记这一点。大人这也是为娘娘好。” “我知道,即便事发,我也一力承担,” 我深吸一口,看向她:“董飞郡被册封为中朗将,他不日就从西北到长安,往后与大人同朝为官,还请大人照应些。” “这个自然,”喜儿始终低眉顺眼,“这是奴才最后一次见娘娘,娘娘保重,喜儿告退。” 玉婷气喘吁吁小跑回来,随着我边走边说着宴席上的事:“佟昭仪真是有心思,大冬天给各宫娘娘上瓜果吃……” 湖面上接了一层薄冰,远眺雾蒙蒙一片,冬日的天向来如此。 从垂虹桥上船后,我进了船舱歇息。 船夫划得平稳,只能听见摇橹的声响。 窗户紧闭,外头的情形均看不见,我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船夫惊呼了一声:“船身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