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环境机制
我不禁问格里夫教授,他们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格里夫答道: “咳,意义可大了!通过考察,我们可以弄清特利芒地绿洲破坏的机制。外星人阿卡利利,你知道机制是什么吗?机制就是过程和原理。” “这还用得着研究吗?”我说,“沙尘暴和泥雨本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那是一目了然的。” “你这样讲话就显得太浅薄啦,外星人阿卡利利!我们要的是详细的过程,要用精确的数字和物理学的术语把这个过程描述出来。阿卡利利,我们要为特利芒地的毁灭出版好几本专著呢。” “我在地球上也见过不少所谓的专著,它们涉及的问题本来是很明白的。”我说,“但写成专著后,许多明明白白的东西,反而变得不明白了;原来不十分明白的东西,给搅的更糊涂了。但愿你们的专著不属于这一类。” “这叫什么话,阿卡利利?”教授有些不悦,“你来自地球,自然不会明白,这就是科学,阿尔法星球上的环境科学。” “请问教授。你们这种专著又有多少人肯读它们呢”。 “咦?你们地球人还真的很古怪,竟然提出这种问题!”老教授激愤地尖声嚷道,“科学专著并不一定要有人读啊。我们把研究报告写成专著,就成了科学研究成果;我们把它们交给阿尔法科学院,科学院又把它们转送给科技档案馆,这样,我们就算完成了一件伟业。接下来就是评定一、二、三等奖。难道地球上不是这样做的么?” “格里夫教授,”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描述特利芒地绿洲的破坏机制,对改善你们星球的环境有什么帮助呢?” 教授困惑地看看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对不起,现在还是纯理论研究阶段。相信总有一天,这种描述会派上用场的。” “总有一天!”我生气地喊道,“你们还能等到那一天么?你们的星球大部分已经变为荒漠,风沙正在侵蚀你们同胞最后的生存据点,你们却还停留在理论描述上!我看,这种研究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 “外星人言之差矣!这种研究对我们自己就很有意义。我们阿尔法自然环境科学部的科学家就是这样产生和一步步向上爬的,”教授嚷道,“我们学部规定,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写了十篇论文就可以晋升为助理教授;一个助理教授再写上十篇论文就会晋升为副教授。一个副教授再写上十篇论文就会晋升为教授。而一个教授组织十次科学考察就会晋升为高级教授。每一次晋级,住房面积和年薪都会有一次增长。请问外星人阿卡利利,难道地球上不是这样做的么?” “唉,教授,”我说,“假使你们的工作仅仅是你们谋生的手段,那就太可悲了。” “呸,呸,呸!”老先生翻着白眼,从厚厚的嘴唇喷出这几个字。 我看教授死抱着他的愚蠢逻辑不放,顽固不化,也就不想再和他争辩。我想,阿尔法自然环境科学部的学者们,如果都是这样的一群傻瓜,那么这个星球是肯定没救了。后来,我知道,这个学部的领导机构,是由一群无所事事,愚不可及的官僚组成的。他们的位置都是由上级人事部门直接排定,专门安置那些职高权重人物的三亲六故。这些人自身什么本事也没有,但却很吃得开。他们建立了一套管理体制,成为系统内部操作的规范。这些家伙满脑子只有升官发财,压根儿没有想到过阿尔法人民的利益和星球的未来。所以,在这样的体制下,养活着这样一批科学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批学者,在特利芒地折腾了五天,倒也十分辛苦。作为普通的阿尔法人,也很会找乐子。那几个年轻的科学家很喜欢逗耍雪丽,常惹得雪丽大发脾气。闲余之时,他们也会唱唱歌,玩一种类似地球上扑克的塑料牌游戏,或互相追逐打闹。考察队里还有两个姑娘,每天傍晚,她们都约上自己的男友,到月亮湖去散步。这一切都引起了我对地球生活的温馨回忆。有时,我很想加入到他们的娱乐活动中去,可又一想,我必须保持一个地球人的尊严,绝对不能胡来,因为假使我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就会损坏地球人的形象。这样一来,我就只好在一旁观望了。 在这五天之内,我由警长陪同,对特利芒地进行了一次更详细的察看。作为地球上的一名大学生,尽管我十分缺乏环境科学的专门知识,但我还是很快就弄清了毁灭特利芒地的流沙的来源和主要风向,搞明白了在此之前这块绿洲得以存在的地理条件。我在距特利芒地大约两千米远的一片沙岗的迎风面,发现了一些被暴风刨出的巨大树根。巨树都是被齐齐地锯断的,因为一直埋在干燥的沙土之下,所以这些残根并未腐烂。我数了数,一棵直径大约六七十厘米中等粗细的树干断面上,竟有三百多道年轮;时光越是久远,年轮的条纹越宽;越靠近现代,年轮越窄,最近的三十多条年轮几乎挤在一起,很难辨出。这就说明,在这些树木被伐倒前的三十年间,这里的自然条件急剧恶化。我从树干外侧腐败干枯的程度来推测,这些树木被砍伐,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 当我同格里夫教授谈起此事时,格里夫说道: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首都近郊的这一地区,都是密密的丛林,我们常常到这里玩耍。因为外围的农田逐渐被沙子埋没,农民为了生存,就砍伐丛林,开劈新的耕地。当然伐下的树木也会增加他们的收入,木材曾是我们阿尔法人建造房屋的主要材料,能卖得好价钱。这样,风沙每前进一分,森林就消失一寸,当然,同时我们阿尔法的社会就前进一步。可以说,我们阿尔法的历史和文明就建立在森林绿地的毁灭之上的。现在,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能人工合成各种材料,不再需要森林了。阿尔法剩下的一些森林绿洲,仅仅成为我们旅游休闲的景点,再没有其它用途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今天的局面感到悲哀。现在,一个人走出城外,他能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了。” 格里夫教授关于“阿尔法的历史和文明就建立在森林毁灭之上”的这一说法,引起我的注意。这种观点,与《探索者》号上的学者的看法颇为相似。而在地球上,我还从来不曾听说过。於是我就请教格里夫,希望他能进一步加以说明。格里夫教授并不推辞。 “我不是历史学家,”教授说,“我不能准确地说出每一个历史事件的细节;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查阅历史资料,也可以弄些史书来读。我只能从我研究的专业的角度,来描述一个星球的悲惨历史。” “那么请讲吧,”我说,“我在洗耳恭听呢。” “你一定会相信,宇宙演变的必然和偶然,使我们阿尔法星球成为一颗适于生命发展的世界。阿尔法与太阳的距离适中,使我们可以获得充足的日光却又不会被太阳烧灼;星球的快速自转,使我们有了昼夜的交替,白天不会太热,夜间不会太冷;星球的倾角和它环绕太阳的公转,使星球有了四季之分;我们的两个月亮使我们的海水总是处于流动之中,均衡着热力,使我们的气候得到调和。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之后,它就势不可挡地进化发展起来,并最终铺满了阿尔法星球。地球人阿卡利利,请你注意,我说的是铺满了整个星球!整个,你懂吗?在如今最干旱的地方和寒冷的极地都有不同的植物在生长。我从来自地球的考察报告中获得了更多的、可以支持我这种观点的证据。植物改造了星球的大气成份。原始大气中是以二氧化碳和氨为主,几乎没有氧气;是植物的光合作用和其它生物化学作用,使大气成分逐渐变成了以氮和氧气为主。与此同时各种动物也繁衍起来并与植物一起不断进化。到星球上动物的最高阶段,人,出现之时,他们就一直生活在完全绿色的环境之中。那时,他们的数量很少,以狩猎和摘采天然果实为生,居住在山洞或地穴中。他们对自然环境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 “当人类进一步进化,学会使用火之后,他们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就开始了。当他们发觉被雷火烧死的动物的肉更好吃更容易消化时,同时也看到火带来的恐惧和痛苦。这样,火就有了双重的用途;用火来烤熟食物和取暖,以及用火来围捕或防御野兽和敌人。而造火的燃料就是天然植物。当阿尔法人的文明进一步发展,懂得牧放牲畜,开垦农田和建造房屋之后,他们对森林植被的破坏就开始大规模地进行了。开垦一块农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丛林烧掉。原有的腐殖层加上林火燃烧形成的草木灰,给他们的农业带来可观的收成。他们在自己居住地附近牧放家畜,在这些地方,牲畜的密度高出其它地方几十倍。他们为了取暖,也需要大量的燃料,这当然也是通过砍伐林木来解决的。过了几年之后,原有的耕地渐渐变得贫脊,产量越来越低。原有的草原由於过度的牧放而变成不毛之地,附近的林木被砍伐干净,不再有充足的燃料。而与此同时,人口却在不停地增长。於是,我们阿尔法人的祖先,就会进行迁徙。等到他们到了一块新的植被繁茂的地带后,上述的过程又重复进行。 “因为农业和牧业能给人类提供稳定的生活,所以,在这一阶段,阿尔法星球上的人口大量增加,当然对用於种植、放牧和开采林木的土地的需求也急剧增加,于是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就日益严重。为争夺生存空间,各个部落或国家之间经常进行战争;胜利的一方常常无情地烧毁失败一方用木材建造的房舍、宫殿和庙宇;新的统治者又砍伐更多的林木为他们自己建造更大更舒适的房屋、规模更大的宫殿和更加宏伟的庙宇,并为已经成为奴隶的人建造新的挡风避雨的居所。等到若干年后,新的统治者到来时,上述的过程又重复进行。纵观我们祖先的历史,每一页上都充满这样的过程。我相信,你们地球人祖先的作法与这不会有什么不同。据说,你们地球上的一些将军常用烧山的办法作为防御与进攻的手段,不知是否属实。 “这样做的结果是,在一块块广大的区域之内,森林和其它植被的破坏远远超过了它们自然恢复能力的极限。几亿年植被的发展使它们所依附的土壤,被植物的根系牢牢地抓在一起,形成松软的、具有一定粘性和多孔的结构。下雨时,水被存储起来。在干旱时,水分又被稳定地释放出来。所以,在人类的干预之前,从来不会有洪水、泥石流和沙尘暴这样的现象。但在人类的破坏之下,随着自然植被的消失,土壤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失去了粘性的松散土壤被风被吹到空中,送到遥远的地方,而颗粒较大的砂子被搬送到较近的地方,阿尔法星球上第一次掀起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但规模还是比今天小得多。下雨时,由于土壤不再有蓄水能力,因而,水在地面上横流,在坡度较大的地方形成凶猛的激流,把原来的土壤冲走,冲击砂子和碎石,形成砂石和土的泥浆,向地势低洼的地方倾泻,并由此进一步造成它们流经之地的自然植被的破坏,这就是阿尔法星球上第一次泥石流的形成机制。 “关于这些机制,我用数学物理的方法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你,阿卡利利,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把我写的十四部专著都送给你读。” 我得承认,格里夫教授对机制的描述非常清楚。 “谢谢你,格里夫教授。”我说,“等我有时间,我一定拜读您的大作。请您接着讲下去吧。” “就这样,”格里夫教授接着说,“我们阿尔法祖先,终于在他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摧毁了所有的森林,并让他们居住的地方变成荒原。想必你会知道,生命是很顽强的;但我还要说,它也是非常脆弱的。自然植被哪里能经受得住我们祖先如此野蛮、疯狂、日益增强的破坏呢?后来我们的祖先发现,多少亿年来远古生物生生死死的过程,还在地面下保存了大量的燃料,这就是煤炭与石油。於是我们聪明而勤劳的祖先,又转而去开采这些化石燃料。这些燃料的利用,又大大地推进了阿尔法文明的进程。阿尔法出现了真正的工业,工业的发展又推动了阿尔法人文化、艺术和科学的进步。前辈们把我们的星球弄得千疮百孔,乌烟瘴气:一个挨一个的矿坑和钻孔,一堆又一堆挖出的石块和沙土,分布在我们的星球上,覆盖了大片的草地。这就进一步给沙尘暴和泥石流提供了原料。当然,其它种类的矿物的开采,也会造成同样的结果,有的,给星球植被带来的灾难更为严重。植物和矿物燃料的燃烧重新将二氧化碳释放到大气中去,改变了大气的成分,由此形成的温室效应大大恶化了星球的气候。 “我们阿尔法星球有一块大陆叫嘎玛,曾被证明是我们这个星球古代文明的最初发祥地。而今它几乎变成了荒无人迹的大沙漠。而考古挖掘表明,就是在它最荒凉的大陆中部,沙漠腹地,在一万年前,还是农业和牧业十分发达的地区。埋在沙层下面和盐湖底部淤泥中的雕塑和各种器皿,证明那里的人曾有过高度的文明。现在,他们连同那块大陆上的植被已经一起湮灭了。植被的消失,使那里的气候变得极其恶劣。 “在其它两块大陆上,直到五十年前,人类对自然植被的破坏仍在进行。二十年前,阿尔法人终于意识到,应该采取某种措施来保护自己的生存环境了,但为时已晚。这两个大陆的政府,确实采取了一些措施,保护那些已经剩下的、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绿洲。但它们不过是自然植被生命之火留下的一些余烬而已,不会苟延多久了。这次,包括特利芒地在内的几处绿洲的毁灭就是一个例子。 “阿尔法星球百分之九十的土地已经成为沙漠,森林植被大部分消失,还造成了其它一些后果。由于没有了植物的光合作用,而多少亿年来被生物固定下来的碳氢化合物又被燃烧,空气中的含氧量大为减少,高空的臭氧层变薄,有时竟大面积地消失,来自太阳的致命射线本来受到臭氧的阻挡,现在则长驱直入到达地面,杀死许多种对人类有益的细菌,并使阿尔法人患上致死的皮肤和骨骼疾病。 “在有森林时,既使干燥时期,也能保持空气的湿润,白天,烈日下森林水分的蒸发缓解了暑热,而夜晚水汽的凝结又放出热来,使气温不至太低;从植物叶子蒸腾的水汽凝结成露水或雨雾,归还给大地。现在,我们阿尔法星球,没有了森林绿地的保护,普遍变得干燥,冬天更寒冷,夏天更炎热,愈来愈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同时也让植物的生长变得更为困难。由于气候变坏和风沙肆虐,现在,我们在露天里很难保证粮食和蔬菜的收成。我们阿尔法的农业科技人员,一方面在设法培育新的品种,适应这种恶劣的气候,想方设法提高产量;另一方面,不得不建造大面积的种植棚,用人工方法创造作物生存的条件。但是这样生产出来的食物,不仅味道很差,而且营养价值也很低,缺乏许多人体必须的微量元素,从而大大地影响了我们阿尔法人的体质,使得人们变得越来越虚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就算是两手着地爬行,徒步行走一小段距离都会累得气喘嘘嘘”。 “你们阿尔法人的科学技术太发达了!”我说,“有机器替你们做各种各样的事,出行又是以车或飞行器代步,自然是越来越缺乏体能锻炼了。” “你说的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格里夫教授说,“体育运动原本是增强全民素质的群众性运动,但由于引进了竞争机制,现在阿尔法星球的体育已经成了少数人的职业行为,目地只是为了娱乐和挣钱,没有人再理采普通人民的身体健康了。大部分健身器材和体育场馆都用来盈利,很少对民众免费开放。不过,就算是再把群众性的体育运动开展起来,我们的体质也远远赶不上我们的祖先了。” “那么,教授,您认为阿尔法的环境是否还有救呢?能不能利用你们的高科技手段,恢复阿尔法的绿色环境呢?” “谈何容易啊!谈何容易啊!”格里夫教授叹息道,“我们的阿尔法星球正面临着空前的灾难,假使说任何事物最终都会死亡,那么,我们阿尔法人类的死期已经临近了。它今日由高科技支撑的繁荣,不过是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说到这里,教授不禁老泪纵横。这时,我听见两声“哇——哈哈”、“哇——哈哈”怪笑,不禁令我毛骨悚然。我抬头望去,看到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杈上有两只大鸟。这种鸟儿全身漆黑犹如煤炭,样子很像是地球上的乌鸦,但个头儿要大上两到三倍。我突然想起我在计算机的资料库里见过这种动物,它的名字似乎叫“萨拉希”,意思就是“黑色的鸭”。这种鸟,叫声可怕,专以腐肉和垃圾为生,哪里有灾难,就飞到那里去,阿尔法人又称之为“奔丧的鸟”。它是阿尔法星球上仅有的——或者不如说是仅剩的几种鸟类之一,这还是我到达阿尔法近二百天以来第一次瞧见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