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再次体验到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屋脊在脚下飘,城阙楼宇在眼中倒退,天上地下时而翻转,时而倒悬,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也更加快速,更加持久。 朱安禹跑了一阵,又在一处屋脊上停下,手搭凉棚四处观望;再跑一阵又停下观望。一连数次之后,应物终于听到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怪人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晚上看哪哪都差不多,这司马家到底在哪里?” 应物终于明白了,敢情这朱安禹要趁着月色去拜访某人,可偏偏他还是个路痴,兜兜转转小半夜就是无法找到。眼看着即将月上中天,屋顶冷风习习,他很想提醒他下去找人问路,可是想想他动辄拔刀的性子,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的好,最好是等他跑得累了,顺手把自己这个累赘给扔掉。 蓦然间,一曲悠扬的古琴音从小城一角升起,在月下盘旋良久,期期艾艾,飘飘渺渺,最后随风飘散。 朱安禹顿了顿,折转身,向着琴音来处的方向飞奔。他刚刚越过两座屋顶,突然发现前方一个黑影急速窜上,拦住了去路。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小白,果然是你们?” 应物摇了摇晕乎乎的头,定睛一看,这位名叫小白的身穿黑色夜行衣,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夜色中看不清脸面,只是身材不高,而且感觉应该年龄不大。听到朱安禹的问话后他嘻嘻一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我们可是专程来找你的。”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咳咳。”小白掩嘴笑了起来:“这月华如水,天澄地彻,你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要不是瞎子都看见了。” 朱安禹沉默片刻,问道:“找我何事?” “我家公子说:朝廷已经派出宫廷卫尉韦锃追查此案,你事情办得很好,但却过于招摇,恐怕已经引起有心人注意,你要当心点,这有路不走你翻什么院墙?有车不坐你爬什么屋顶?” 朱安禹再次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公子可是在前方?” “就在湖边亭子里。” “带我去见他。” “公子说了,不见。” “为何?” 小白摇摇头:“公子怕麻烦,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此外,你要找的地方就在前方路口右拐,过三个巷子便到了,你赶紧下去,别让人发现踪迹。”说完后向着朱安禹行了一礼,嘻嘻一笑,纵身跳下屋顶,在巷院之内惊起一阵犬吠声,那悠扬的古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朱安禹在屋顶踌躇良久,才摇了摇头:“装神弄鬼!小子,我们走吧。”说完也从屋顶一跃而下。 按照小白所指,朱安禹果然在路口右侧三个巷子后发现了一座破落院子,院门的木板也斑驳开裂,院门上方一块匾额,匾额上油漆早已剥落,上书“司马”二字。 朱安禹伸手拍门,片刻后一个醉醺醺的邋遢汉子摇摇晃晃地开门出来,见到朱安禹后先是一愣,随即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大笑起来:“朱老弟,居然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进去说话。”朱安禹抬脚便往里走,对方赶紧闪开一边,等他走过后把门重新掩上。 院子里很乱,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长满杂草,墙角胡乱扔着些酒坛瓦罐,两只硕鼠在里面大摇大摆地穿来穿去,丝毫不害怕人。门口堆着一些毛皮,毛皮上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邋遢汉子快跑几步,把毛皮掀开,从下方拖出两张垫子,用袖子擦了擦,铺在院子里的地上,然后憨笑道:“不知道您要来,也没准备,坐,请坐!” 两人面对面坐了,应物则坐在朱安禹身旁,点上一盏油灯,就着这馆陶冷月下用清风佐酒,酒倒是好酒,只是这氛围便显得有些凄清。汉子见应物不安生地一直东张西望,便一边斟酒一边问:“这位可是朱老弟的公子?” “不是。”应物和朱安禹同时回答。 “哦,对对对,我们分别也不过三年,记得那时候朱老弟还未婚配,又怎会有这般大的公子。糊涂,是我糊涂了,我先自罚三杯。”汉子说完,一仰脖子便把酒灌下去,接着又斟酒两杯,也是直接一口便喝掉。 那人抹了抹嘴唇,继续说道:“既然不是朱老弟的公子,又能够被朱老弟照看得如此紧密,想必是令兄的公子了。” 朱安禹脸色颇为不豫,冷冷回答:“不是。” “啊!又错了?”对方一愣,随即赔笑道:“既如此,我再自罚三杯。”说完又斟了三杯酒喝下去。 “那再让我猜猜……” 朱安禹见状,干脆单刀直入地说道:“不用猜了,我和他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 “没错,司马,我今夜找你,只是恰巧今日路过此地,顺便来向你打听个人。” 司马听说只是打听人,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去纠缠应物的身份这种事情。他伸手捋了捋一头乱发,嘿嘿笑道:“能被朱老弟打听的人,想必一定有了不起的身份吧,不知朱老弟要打听的是谁?” “马赟。” “马赟?人称当世第一铸造大师的马仲君?” “正是此人,我听说半年前他曾到过此地,此后便不知所踪。” 司马又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叹息道:“马仲君之名,我也只是听说过,却无缘得见。传闻这天下三件宝器皆是出自其手,青叶剑落入天下第一剑客雷被手中;令兄阳陵大侠得一刀,名为何为;最后为皇帝铸八服,七剑埋于地下,用于镇大汉龙脉,独留“彘”于身边。倾慕他的人自然是多不胜数,有传言说他已归隐山林,也有人说他在为皇帝铸造八服宝剑后便被杀死。朱老弟找他可是也想铸造宝器?” 朱安禹点点头,挥手将长刀插于地面,月光下刀刃清辉闪耀,只是细看之下发现,刀刃上已有缺口,刀身也有了细小的裂纹。 “此刀名为银魂,说来也算是好刀,只是却难称宝器。这两年我每到一处便会打听马赟下落,我甚至连铸刀材料都已找好,只要你助我找到马赟,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来回报。” 应物见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这朱安禹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的铸刀材料是自己不成? 这样一想应物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大能听进去,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才能逃走。可是方法想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有用,等到朱安禹拖着他离开,他才惊醒过来,发现已到晨光微熹,晓露湿重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