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云伴月闻讯冲进来,得到的却是一场空欢喜。 阮青枝还是原来的样子,两个丫头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让她再动一下。 到最后,就连夜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是眼花了、看错了、想得魔怔了才觉得阮青枝动了。 这个结论真是……加倍的残忍。 夜寒在床边颓然坐倒,两个丫头又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小姐,不如叫连大夫上来看看吧。总这样讳疾忌医也不行啊!”伴月哭道。 携云忙也擦泪跟着附和:“伴月说得对!小姐,就算连老大夫的医术比不上你,好歹老人家的见识也能比咱们多一些,或许他还能帮着拿个主意……” “那就去请他来吧。”阮青枝轻叹了一声。 携云反倒有些惊诧:怎么这就答应了? 阮青枝不但答应了,而且自己又补充道:“若是连老大夫也没有主意,你们就去打听一下阳城有没有什么高僧或者道人之类的,可以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携云伴月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声答应,又一同落了泪。 两人都明白,小姐这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一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确实很难接受自己生病瘫痪的现实,能做到不哭不闹已经算是极冷静的了。两个丫头怕她改主意,不敢多言慌里慌张地冲了出去。 阮青枝含笑看向夜寒:“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你去忙吧,家里有我。” “家里。”夜寒擦擦眼角笑了,“那好。我这几天可能未必有时间回来,你安心在家里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他看了看窗外,又道:“等阳城的事情解决了,我带你遍寻天下名医,定将你这怪症治好。” 连老大夫很快被两个丫头拖了上来。夜寒只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起身走了出去。 如今谁也不知道城外是什么局势,对方随时会放火焚城,他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儿女情长。 连老大夫匆忙走到阮青枝的床前,惶惶不安:“听两位姑娘说您病了?怎么会……” “所以我这两天真的不是偷懒啊,”阮青枝笑呵呵地道,“我只是站不起来了!你老家伙没有在楼下偷偷骂我吧?” 连老大夫哈哈笑着连连否认。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规矩,居然知道向携云要一方帕子搭在阮青枝的腕上隔着诊脉。 当然这些小细节都没有什么讲究的必要。阮青枝的脉象并无特异之处,连老大夫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什么不对来,只得作罢。 携云见状愈发慌张,结结巴巴地向他细说了阮青枝的病情。连老大夫越听越惊愕,最后终于大着胆子过来捏了捏阮青枝的手腕,然后冷汗就下来了。 这病,他真不懂。 阮青枝看他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希望,神色立刻就黯淡下来:“您也没有办法吗?” 连老大夫擦着汗颤颤地坐在了方凳上:“这……您这病这不合常理啊!老夫不是没见过筋脉尽断的人,只是从未见过有人的筋脉能断得如此彻底,更从未见过筋脉尽断而皮肉无伤。您这……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阮青枝垂下眼睑黯然良久:“这么说,你也没有办法了。” 连老大夫道声“惭愧”,旋即又是一惊:“若只是腕上无力,您应该不至于卧床不起,难道……” 阮青枝苦笑着叹了口气,之后又咬了咬唇角,黯然道:“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代价。——携云,送连老大夫下去吧。” 携云擦泪应了声是,温温柔柔过来搀扶连老大夫起身。伴月在旁劝道:“小姐也别太难过了,我听人说盛公山那边有很厉害的道士,等阳城的事解决了,让殿下带您去撞一撞仙缘,或许还有希望。” 连老大夫走出门外老远还能听见屋里主仆二人压抑的哭声。他上了年纪的人心肠软,不由得也跟着心酸起来。 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得了这种怪病啊? 若是真治不好,非但锦绣前程没了指望,这条命能撑几天只怕也不好说啊! 携云哭着送了连老大夫下楼,又哭着跑了回来。之后没过多久,阮大小姐身患怪病瘫痪在床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以前所未闻的速度传遍了全城。 这个消息解答了众人心中许多疑惑,又不可避免地引发了种种猜测。 有人试图让大家相信这是天谴,但这种说法立刻遭到了全城百姓的围攻。 阮大小姐救了阳城反遭天谴,那岂不是意味着阳城是天罚之地、这二十万百姓是老天要杀的? 阳城百姓当然不喜欢这个。 第二天,一种新的说法得到了阳城绝大部分百姓的认同:这场瘟疫本来是阳城的劫难,如今之所以能平安度过,是因为阮大小姐用自己的仙身与司命神君做了交易,如今阮大小姐这是在替阳城二十万百姓受过呢! 这种说法传到阮青枝耳朵里来的时候,她有点疑心这是夜寒或者楚维扬耍的手段。 楚维扬蹦着高连喊冤枉:“想我楚某人何等英明神武,我怎会编出那么愚蠢的谣言!凌老三也没空管这些,他这会儿正在忙着给小姑娘……哦不,给砌香楼的旧人写信交代差事呢!” “怎么又扯上砌香楼了?”阮青枝有点不高兴。 虽然楚维扬把俏皮话咽了下去,她还是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旧事。 楚维扬看着阮青枝软趴趴无精打采的可怜样,很仁慈地没有逗她,背着手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砌香楼人脉广嘛,咱们被困在阳城出不去,外头总得有人传消息,砌香楼的姑娘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阮青枝当然知道砌香楼人脉广。她感到意外的是如今阳城被封得如同铁桶一般,夜寒竟仍然能同外面通消息。看起来这位久在北地的厉王殿下手段还挺厉害嘛! 阮青枝细想了一阵子,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问的了,赶紧示意伴月把楚维扬给撵出去。 楚维扬却不走,又嘿嘿笑了两声:“我还有件差事没办呢——阿寒让我问问你,今天有没有想他呀?” 阮青枝立刻翻脸:“携云,把他给我打出去!” 两个丫头果然拎起扫把和鸡毛掸子便要打人。楚维扬边跳脚边喊冤:“你们怎么就不信,真是凌老三让我问的呀!他说他昨晚没有回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问问你是不是也一样……” “呸!”伴月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夜寒才不会说那么肉麻的话!肯定是你瞎编的!小姐,别信他!” 楚维扬觉得自己快要冤死了。 幸好阮青枝没有再骂他,只看着他认真地道:“告诉夜寒,我没有想他。” 楚维扬贼兮兮地追问:“那你想谁了?” “韩元信啊!”阮青枝脱口而出。 楚维扬张大了嘴巴,后面那句“是不是在想我”卡在了嗓子眼里。 韩元信?那是谁? “哎呀糟了哇!凌老三你家墙角要被人给撬了呀!”楚维扬带着一脸塌了天似的惊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伴月忙扑过去关上门,回来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走了!每次他来,我都被他气得心口疼!” 携云没她那么高兴,却转身看向阮青枝,迟疑着问:“小姐,韩元信是谁?” 伴月也回过神来,顿时紧张兮兮:“是啊小姐,我怎么从来不记得你认识一个叫韩元信的?” “是司命神君啊!”阮青枝一脸无辜,“这一次司命神君替我背了个黑锅,我想想他怎么了?——你们都不知道司命神君叫韩元信?” 两个丫头摇摇头表示不知,又补充道:“楚维扬肯定也不知道,夜寒也不知道!” “所以,”伴月作了总结,“小姐你完蛋了!夜寒回来会打你的!” “他下不了手。”阮青枝无所畏惧。 两个丫头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理儿,于是就没有再多话了。 来归客栈之中一切如旧,外面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如今已经确定盛公山的驻军不安好心了。这两天他们已经毫不掩饰恶意,甚至连登城的云梯和吕公车都弄来了。 最初林近山很高兴,跑来找夜寒问:“对方搬来了云梯要登城,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城里的瘟疫解决了?” “既然知道瘟疫解决了,他们还登城干什么?”夜寒反问。 林近山无言以对。 夜寒拍了拍他的肩:“去准备着吧。他们连家什都带来了,想必已经对阳城志在必得。” “可……”林近山不明白,冥思苦想许久仍又追问道:“要不,咱们去沟通一下?” “去告诉他们瘟疫已经解决了,不用焚城了?”夜寒问。 林近山点了点头。 旁边楚维扬忍无可忍冷笑了起来:“傻子,你是不是昨天还叼奶嘴啊?真以为没了瘟疫就万事大吉了?早跟你说了是那位睿王殿下想要阳城人死,有没有瘟疫都一样!” 林近山吓得懵掉了。 夜寒也没心情替他答疑解惑,摆摆手不由分说地下了令:“继续清街,不许百姓在城墙附近乱走!随意靠近城墙者,以通敌论处!” 林近山不敢多言只得从命。于是城内练兵照旧,城外刀枪剑戟弓箭也在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据探子说,围城的人数还在增加,现在差不多有七千人。 阳城百姓反应平淡,除了偶尔为自家被拉去练兵的子弟们担忧一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阮大小姐的病情。 经历了一场生死,终于有人学会了从容。 直到这天后半夜,阳城几条主街道上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脚步声不算整齐,却铮铮然气势非凡。 不是练兵,而是阳城兵马司五百将士率领数万百姓分头奔向四面城门。 这些人有的拿着刀剑长枪,有的手持长弓背负箭筒,更多的却只是随手持一根棍棒,甚至还有把家里的门闩提了出来的。 上万人登上了城墙,更多的人在后面用车推、用肩挑、用手提,很快便将城中能找到的所有的石头运了上去。 然后,夜寒亲率西北军将士缒出城外,夺马、放火,闯进几座大帐杀了几个不知是什么级别的将领,绕着阳城转了大半个圈子,然后攀上城墙回到了城中。 待四面城墙上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数万百姓精神抖擞预备迎战的时候,城外的盛公山将士们才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们甚至疑心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噩梦:不是说阳城爆发了瘟疫、百姓差不多要死绝了吗?不是说这次的任务就是过来围几天,等明后天收到命令进城放一把火,兵不血刃就能白捡一桩大功劳吗? 这怎么还有夜袭呢? 有夜袭就有夜袭了,怎么还找不到人呢?迷迷糊糊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仿佛听到了马蹄声和几声呼喝,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自己忙乱的声音了。 等到将领们查点了死伤、将迷迷糊糊的将士们尽数集中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主帅祝衡听到属下报上来的数字,气得差点昏死过去: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对方竟杀了他两百多个人,其中还包括四个旅帅! 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手底下有三分之一的队伍需要临阵换将,而他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阳城的人?阳城人除了赚钱之外就只会喝酒唱戏赏花,什么时候出过会打仗的了? 祝衡更愿意相信对方是胆大包天的山贼。可是阳城城墙上亮起的火把打碎了他的幻想。 这个局面,睡是睡不着了。 “攻城吧!”祝衡咬咬牙,沉声下令。 “大统领!”手下参将有些不安,“要不要再等等看?城墙上火把那么多,恐怕……” 祝衡冷笑:“阳城若是真有人能打,也就不必玩这种阴招了!他们兵马司有多少人咱没数吗?咱们七千兵马,难道要被几百只叭儿狗吓得不敢攻城?” 参将看着城墙,仍觉得不对:“大统领,今晚这事实在蹊跷,咱们还是等明日请示过睿王殿下再作决定……” “等明日?”祝衡暴跳如雷,“等明日去告诉睿王殿下,说咱们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死了两百多个人?说我祝某人尚未攻城就已经损兵折将?说我盛公山将士被阳城的一群瘟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进来,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着一个?” 参将无言以对,只看着城墙上的火光犯愁。 祝衡重重地挥了挥手,下令:“攻城!带上火油和火石,四面城门同时进攻!给你们两个时辰,五更时分收兵向上京报捷!” 军令很快就传了下去。愤怒的盛公山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带着火把兵器攻向城门、攀上云梯、爬上吕公车,开始了正式的攻城。 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拿下城墙、大开城门,将载满火油的马车放进去,要不了多久,这一桩天大的功劳就算捞到手了。 睿王殿下反复解释过阳城的瘟疫不传染,所以祝衡并不怎么担心,传下命令之后就乘上了一辆战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关注着城门下的战况。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祝衡看着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石块源源不断地抛下来,看着攀上城墙的士兵随着墙面上的薄冰一起跌落下来,看着吕公车尚未靠近城墙就燃起了大火,看着靠近城墙的将士被锐利的箭矢钉在地上……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阳城的城墙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算算日子,阳城人不是该死得差不多了吗?就算全城能喘气的都加起来,也不该有那么多啊! 祝衡百思不得其解,城墙上的人却已经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了。 仅有的几架投石机还在不断地往下抛石头,忙不过来就由城墙上的百姓手动往下扔。弓箭大多都在西北军将士手里,几乎箭箭不虚发。兵马司的将士负责指挥调度,顺便手持长枪长刀把那些侥幸攀上城墙来的敌人给戳下去。 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而四面城门那里,全是阳城最健壮的汉子们在顶着。为了活命,他们拿出的是几乎可以与西北军将士媲美的勇猛,靠着简陋的武器硬是堵得大门纹丝不动。 每道城门旁边还有四辆临时赶制的塞门刀车在候命。 今夜的阳城注定不眠。 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守城,所以这一夜阳城之中灯火通明,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五岁幼童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拐棍竹剑擀面杖等等一切顺手的东西,预备应对各种不测。 来归客栈也不例外。从大夫到病人,凡是能走的,每个人手边都有趁手的兵器,院子里更是早早地就备下了水龙,以防万一。 本来阮青枝还想让他们准备一点毒药的,被连老大夫给严辞拒绝了。 于是阮青枝觉得有点儿挫败。 好像所有的人都有用,只有她自己成了个废物,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专门留出好几个侍卫在这里守着她。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啊。 携云一直守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当然也听得见阮青枝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 “小姐您睡一会儿吧,”她转回来叹了口气,“殿下那边一定不会有事的。” 伴月忙也跟着附和:“就是啊小姐!夜寒号称是什么西北军大统领,北方边境都能守得住,怎么可能守不住一道小小的城门?他要是真的把敌人给放了进来,那也不用旁人杀他,他自己就可以羞愧得一头撞死了!” 携云听她说得不对,忙拽住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嘴。 阮青枝好脾气地笑了笑,问:“什么时辰了?” 携云忙道:“快到五更了。贼人这么久都没进来,可见殿下的战术不错,定然……” 一句话未说完,外面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仓皇的高呼:“城破了!敌人打进来了!” “什么?!”伴月立刻跳了起来,“他还真让人打进来了?他怎么那么没用!” 此刻却不是追究夜寒有用没用的时候。 听到那声喊,来归客栈中所有人立刻戒备起来,在几个侍卫的指挥下结队冲了出去。 阮青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两个丫头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有侍卫从窗口跳进来,沉声道:“城门有变,来归客栈恐不安全,属下护送阮小姐去别处躲避!” “不。”阮青枝当即否决,“城门破,最不安全的不是来归客栈,而是守城将士!你们几个立刻去城门找殿下,务必保证他平安无事!” 侍卫态度恭敬,语气却强硬不容反驳:“殿下命令我们保护小姐安全!” “我这里很安全!”阮青枝有些恼了,“客栈里还有一百多个人呢,我怎么不安全了?他那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活?你们执意留在这里,是在坑我你知不知道?听我的,快去!” 西北军军令如山,侍卫当然不肯听从阮青枝的安排。 于是阮青枝又气又恼眼泪都掉了下来:“夜寒他让你们什么都不管,只管我的安全?所以他就是觉得我是个废物呗?我就知道他嫌弃我呢……” 侍卫让她给哭得手足无措。 后来连携云也帮着阮青枝说话:“来归客栈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再也没有别处可以转移了。此刻城门有变,我们也想为守城出一份力,有劳侍卫大哥陪我们一同前往守城如何?” 伴月也跟着道:“就是就是!我们也去守城!夜寒守不住,还有我们呢!还有阳城百姓呢!” 侍卫还在犹豫,外面又有人高喊:“失火了!贼人运了火油进来,前面街上失火了——” 这下子,不管也不行了。 侍卫当机立断:“不能让火烧到这里来!我们去救火!” 救火是大事。携云伴月略一迟疑也跟着下楼冲了出去。 于是偌大的来归客栈顿时静了下来。楼下只有连老大夫守着几个弱得走不动的病人在等消息,楼上就只有阮青枝。 携云临出门前忽然又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 连老大夫见状便安慰道:“老夫年纪虽大了,却还不是个废物。有老夫在,客栈中这些人一个都不会少,姑娘放心。” 连老大夫说话办事一向是很令人放心的。携云不再迟疑,提起一只水桶飞快地奔了出去。 街上万民迎敌救火沸腾吵闹乱哄哄,来归客栈却已静了下来,宛若无人。 天亮前最黑暗的这段时间,连灯笼都仿佛黯淡了几分。黑影中,一道瘦小的身影贴着墙根飞奔而来,一脚迈进了来归客栈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