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动静,谢锦词就听不见了。 只知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沈廷逸连道三声“好诗”,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临走时,还叮嘱沈长风明日一同去赴宴。 谢锦词稍微一想,很快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三公子不仅要盗用小哥哥写的诗在梅宴上大放异彩,还要让要小哥哥去给他做陪衬! 他,分明就是在羞辱小哥哥!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生气,将鸡汤盛入海碗,急匆匆来到卧房。 槅扇是开着的,屋子里的暖意几乎散尽。 姿容雅致的少年,敞着衣裳歪坐在书案前,手上拿一张宣纸,漫不经心地扫过其上墨字。 怕他受寒,谢锦词忙关上门,捧着鸡汤来到案前,蹙眉道:“小哥哥,你明日真的要去梅宴吗?” 沈长风弯起桃花眼,“想不到妹妹还有听墙角的习惯。” 他喝了一口汤,将手中宣纸平放在书案上,目光始终不离,“还算鲜美,就是味道淡了些。” “小哥哥!” 谢锦词都要急死了,这厮竟还有闲心对她炖的鸡汤评头论足! 沈长风轻笑,执起蝇头毛笔,甚是随意地在纸上勾勒描绘。 谢锦词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望过去。 点点梅花绽放枝头,孤傲清寒,野趣生机。 她并未细看宣纸上所提的诗,只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定论:诗不如画。 诗是给三公子写的,即便写得再好,也比不上小哥哥寥寥数笔画出来的梅花! 沈长风瞧着她似不忿又似得意的小眼神,伸手将她圈在身前,勾唇道:“赵府的梅宴,小词儿可想去看看?” 知州赵府,赵瑾萱。 脑中浮现出模样清丽的少女眉眼含冰的冷漠神色。 谢锦词讪讪,“要赏梅,凌恒院就有啊……” “啧,我是该说妹妹目光短浅,还是孤陋寡闻?” 少年牵起小姑娘的手,带引她一同作画,“如今的赵家府邸,在前朝可是一座王府呢。相传那位王爷独爱梅花,特意在府中开辟了一处园子,命人从各地寻来稀有品种,栽种于园中。 “百年光景,弹指灰飞烟灭,临安城早已不复前朝之貌,唯有那梅园,至今从未改变。爱梅之人种梅,其所花费的心力,想来不必我多言。 “如此,妹妹若还是不想去,那便……” “去,我去!” 谢锦词听着他的描述,仿佛已经看见了百年梅园的壮丽景色,不由得心生向往,当即便改了主意。 憧憬之余,她不忘细声提醒:“小哥哥,三公子邀你去梅宴,多半是没安好心的,你千万要多加警惕!” “呵呵,这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沈长风枕在小姑娘温软的颈间,桃花眼含着幽深笑意。 谢锦词一愣,“小哥哥的意思是……在诗里动了手脚?” 她连忙去看宣纸上的墨字,一字一句,皆是吟梅,字里行间清雅馥郁。 她反复斟酌,却悟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姑娘暗恼自己学问浅薄,虚心求教道:“小哥哥,你究竟在诗里藏了什么玄机?为何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少年轻叹半声,“天机,不可泄也。” 入夜,四下宁静。 雕花槅扇传来三声轻响,一道人影掠过,宛如树叶飘落湖面,漾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谢锦词正做着畅游梅园的美梦,自是听不见这微不足道的响动。 一屏之隔的拔步床上,沈长风却听得十分真切。 敲窗之声,一重两轻,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他于黑暗中起身,取过大氅披在肩上,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长廊檐下立着一个少年,月白中衣外胡乱罩着件墨蓝绣羽鹤氅,明明已经冻得不行,手里却倔强地端着一杆烟枪,哆嗦着唇吞云吐雾。 他见沈长风出来,匆忙迎上去,还没开口说一个字,就被后者一记眼神给止住了。 直到房门被轻轻合上,他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小丫头,于是压低了声音道:“长风,咱们去书楼。” 木楼古旧,两个少年相对而坐,几案之上灯盏明亮。 沈长风瞥了眼对方沾染泥渍的中衣,好以整暇道:“翻墙进来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大半夜的,我不翻墙,难道还能穿墙不成?” 傅听寒歪在椅背上,连抽了两大口烟,脸色突然变得沉重。 半晌,他轻声:“长风,刚才岳老来过瑢韵轩,他说……他要走了。” 沈长风毫不惊讶,桃花眼眯了眯,淡淡道:“天下之大,本该恣意翱翔,他生来便是束缚不得的,却被一隅江南困了十年之久,如今,是时候该离开了。” “可是长风,我有点舍不得他……” 傅听寒眸光闪烁,别扭地撇过脸,“其实也不是舍不得,只是他走就走吧,还非问我要去店里最珍稀的玉器。这个死老头!精明得很!” 沈长风哂然一笑,“你急着找我,不只是为了抱怨此事吧?” “哦,对了!” 傅听寒被他这么一提醒,当即正色,“岳老还说,明日他赏完梅就离开。长风,他这是不打算与你告别啊!他一向行踪不定,只有他主动找别人的份,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别想见到他。临安的梅花那么多,谁知道他会去哪儿?” 沈长风听完他的一席话,长指点了点桌面,眼底邃黯如渊,“话已带到,你便回去吧。左右你也送了饯别礼,应当是不遗憾的。” 傅听寒虽然心疼送出去的玉器,但此时更担心眼前的少年。 他双肘撑在桌沿上,皱眉道:“长风,你真不打算见他一面?” “如你所说,临安处处是梅花,我又怎能寻到他?” 姿容艳美的少年,语气温温,唇边弧度却笃定无比。 明日的梅宴上,他定能见到那人。 傅听寒颇为头疼,猛抽了一口烟,起身道:“也罢,就当我已经替你见过了吧。岳老那个王八蛋,恐怕就是为了忽悠走我的玉器才去见的我!日后再让我碰到他,一定也让他出出血!” 少年骂骂咧咧地离去,墨香满盈的书楼,余下沈长风一人。 他敛着眉眼,无声静坐。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挺拔而冷寂。 许久,他走到高大的博古架前,从上层取出一本书。 书乃《武备志》,封皮落着薄尘。 他以指腹耐心拭净,细致珍重的姿态,与心中情愫如出一辙。 翌日,谢锦词早早起床,屋内却不见沈长风的身影。 她并未多想,收拾好两人的床榻,欢欢喜喜地去后院喂大白。 今日要去赵府赏梅,想想就觉得兴奋呢。 姿容雅致的少年,身着霜白中衣,外披绣银鹤望兰大氅,闲庭信步,踏着木桥而来。 谢锦词诧异道:“小哥哥,你去了书楼?平日里也不见你温书……” 沈长风立在桥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饿了,要吃阳春面。” “好好好,等我喂完大白,马上就去做!” 谢锦词蹲在竹笼前,将新鲜菜叶逐一撕碎,放进大白的碗里。 大白哪里敢吃,黑溜溜的小眼睛一下下往少年身上瞟,耷拉着脖子,害怕地蹭了蹭小姑娘的手。 沈长风羽玉眉一挑,笑吟吟道:“妹妹若是不快些,指不定我就改了主意,要吃鹅肝呢。” 大白低低叫唤了两声,鹌鹑似的缩到竹笼角落。 “小哥哥,大白是我养来看家护院的,不许你打它主意!” 谢锦词抚摸大白的羽毛,贴心地把碗往里推了推,柔声安慰道:“大白,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许吃你!” 她刚说完,后衣领就被人揪住了。 沈长风拎着她往小厨房走,“妹妹成天对着一只鹅自言自语,若是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了你,竟叫你魔怔了去。” “小哥哥又在胡说八道了!” 谢锦词语气不忿,嘴角却翘得高高的。 一进厨房,她熟稔地生火煮面,时不时瞄一眼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的少年。 见他穿得单薄,小姑娘忍不住劝道:“小哥哥,阳春面还要等一会儿呢,你先去屋里换身衣裳吧。” 少年动作缓慢,桃花眼虚盯着一处,对她的话毫无回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锦词奇怪地看着他,刚要把话再重复一遍,却见少年突然起身,“瓜子还不错,下回多买些。” 小姑娘歪了歪头,懵懂地目送他离开。 少年走在石子小路上,姿态闲逸,与往常并无不同。 可她总觉得,那背影看上去有些沉重。 疑惑在心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梅宴之喜给冲散了。 伺候沈大爷用完早膳,主仆两人来到侧门,已有两辆马车等候在外。 一辆富丽,一辆简朴。 嫡庶之分,彰明较著。 谢锦词刚想问一句,他们是不是来早了,便见厚重的车帘被掀开,沈廷逸探出半张脸,训斥道:“来得晚也就罢了,还不快上车?” 沈长风弯身一揖,“让三哥久等了。” 马车一前一后驶出长安巷,坐在角落的谢锦词蹙着细眉,显然有问题没想明白。 小哥哥明明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一刻钟,是三公子自个儿来得太早,怎的还要责怪小哥哥来晚了? 沈长风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微一睁眼,就瞧见小姑娘满脸怨气,润黑鹿眼直直地瞪着前方,煞是可爱。 她的那点小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沈廷逸之所以如此勤勉,自然是因为惦记着赵家小姐,只是这种事,他才懒得同小姑娘解释。 长臂一伸,轻松揽小姑娘入怀,少年的嗓音温醇如酒:“被责问的人是我,小词儿委屈什么?” 谢锦词哼了一声,没搭话。 沈长风笑了笑,自顾道:“传说那梅园,十步一亭,每处栽种的品种都是极有讲究的……” 谢锦词眸光顿时亮起来,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述。 沈长风一面胡诌,一面在心里感叹,他的小词儿,可真是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