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鹤院议事,谢锦词不好久留。 她将陈语薇送至前厅,便自觉地打道回府,转身却瞄见疏桐站在对面的回廊上。 小姑娘冲她甜甜一笑,算作见礼。 疏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谢锦词不敢耽搁,小跑着绕了半个回廊,站定后细声喘气道:“姐姐找我?” 疏桐拍拍她的肩膀,“跑这么急做什么?我找你也没有什么旁事,不过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说着,伸手探向自己的衣袖。 谢锦词呆呆看着她的动作,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吴妈妈给她纸包时的情景。 她下意识蹙起细眉,却见疏桐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坦然递了过来。 “姐姐,这是……” “快过年了,把这个戴在手上,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只当图个吉利。” 疏桐见她不接,弯身牵起她的手,亲自替她戴上红绳。 近距离看,谢锦词这才发现红绳编织得精巧玲珑,上面还串着三颗小小的金豆子,虽朴实,却胜在心意。 她又惊喜又意外,翘了翘唇角,脆声道:“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疏桐略略颔首,“你是个机灵的,说话做事也有分寸,不知比那些入府多年的丫头强上多少倍。” 谢锦词仰着细白小脸,莫名有些心慌。 她和疏桐并不熟络,算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独处。 “不必紧张。” 疏桐失笑,“我知晓你心里装着一杆秤,分得清黑与白,这才想要提点你两句。” 谢锦词偷偷松一口气,点头认真道:“姐姐请说。” “你跟着四公子也有一段时日了,在府上境遇如何,想来不必我说,你早已亲身受过了。” 疏桐压低声音,语气沉稳,目光微微闪烁。 谢锦词迷茫了一瞬,而后一惊。 疏桐的这番话,难不成是在暗示她离开小哥哥,随她到降鹤院伺候? 小姑娘绞着手指,轻声道:“公子待我很好……” “小丫头,你想到哪儿去了?” 疏桐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出了声,“四公子若是不好,老夫人也不会如此看重了。你可知,老夫人第一回见你,便想把你讨要过来,给三小姐做陪读?” 谢锦词点头,“知道。” 不仅知道,还记得特别清楚呢。 那日小哥哥故意弄乱她的头发,害得她被江老太太嫌弃,不过也幸亏小哥哥出了这么一手,否则她早就是三小姐房里的人了。 “可惜啊,你这么好的丫头,三小姐却是错过了。” 疏桐哂然喟叹,“三小姐是个好主子,四公子又何尝不是呢?你现在跟着四公子,或许苦了些,但他学问做得好,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也算熬出头了。 “当然,这不光是我的话,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四公子身边的人并不多,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她着重咬在“照顾”二字上,颇具深意,仿佛有所指向。 谢锦词反应很快,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她是在暗喻府中的内斗。 她见识过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可有些事情避无可避,即便隐入尘埃,不主动招惹,也总有人要上门找茬。 疏桐瞧见小姑娘锁眉深思的模样,不由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如今日,你去齐光院请二公子,若换成旁的丫鬟,早就邀功似的把府外发生的一切告知二少夫人了。但你没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拎得清。” “姐姐……” “行了,你且回去伺候四公子吧,再有两日便是除夕,院儿里若是要添置什么,不必找吴妈妈,直接来降鹤院找我便好。” 谢锦词心生暖意,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原来沈府不全是虎穴狼窝,亦有心思明透之人。 谢锦词走后不久,陈语薇和陈家夫人也从前厅出来,携手离去。 疏桐远观她们言笑晏晏,知晓二公子纳妾一事已经解决。 她推开前厅槅扇,燃着炭火的屋子温暖如春。 江老太太坐在主位圈椅上,一面吃着刚买的果脯,一面勾着腰捶捏后脖颈。 疏桐见状,忙上前替她揉肩,“老夫人,果脯之类的甜物不易多吃,若是被三小姐知道了,肯定又要念叨您了。” 江老太太舒服地眯起眼,“你呀,只要不去告状,灵兮才不会知道哩。” 疏桐展眉一笑,安安静静地专注手头上的事。 江老太太小憩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试探得如何了?” 疏桐见她要喝茶,赶在她端起茶盏之前把茶水换成了热的,这才答道:“老夫人看人一向很准,词儿确实是个不错的丫头。” “如此便是最好不过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老太太轻轻一叹,“长风那孩子,从小便吃了不少苦头,六岁认祖归宗,回到沈家却也不见得过得多好。” 疏桐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四公子才学在外,将来定会出人头地。况且,如今有词儿照顾他,老夫人也该放心了。” 江老太太摇了摇头,“沈家虽儿孙满堂,可一个二个却都不尽人意。廷洵是个有出息的,只是他常不归家,如今二十有三了还未成婚,他那不成器的爹也从不过问; “廷砚沉稳有度,擅长商道,也算优秀,可惜处处被郭曼云掣肘拿捏,人在江陵,妾入后门,今日之事,想来他还毫不知情; “廷逸这孩子,从小就被娇养坏了,又不是块读书的料,唉,也亏得沈府有些家业,就算明年他仍考不中举人,倒不至于以后没有出路; “还有陆离,听闻书读得不错,却天生一副寡言的冷淡性子,与我也不甚亲近; “说到底,只有长风最入我眼,性情温和,知礼得体,毫不逊色于老爷年轻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扬了扬嘴角,神色变得万分柔和。 疏桐知晓她是忆起了已故的老太爷,一时不忍出声打扰,便蹲下身替她捶腿,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关心。 江老太太慈蔼地看着她,“我呀,不掌中馈也有许多年了,可府上那些个儿孙,却是看得明明白白。各房之间如何明争暗斗,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盼着沈家后代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也好让我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老爷……” “呸呸呸,大过年的,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 槅扇吱呀一声轻响,身披鹅黄雪氅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疏桐立刻起身,贴心地接过少女顺手取下的雪氅,温笑道:“天寒,三小姐可一定要注意保暖。” “我知道了,疏桐姐姐也是,最近府上繁忙,姐姐可要受累了。” 沈灵兮乖巧地坐在老太太身侧的矮墩上,眼睛瞥见茶案上搁置着一叠果脯,佯装生气道:“祖母,您怎的又在吃甜食?昨日明明已经吃过了!咱们不是说好三日吃一回吗?您……” “你这丫头,净会数落我!” 江老太太抚摸孙女的发顶,不动声色地给疏桐递了个眼神,“这还没嫁人呢,便已经有管家主母的气势了,等日后去了夫家,恐怕全府上下就没有你这小东西管不了的人!” “祖母,您又笑话我!灵兮才不嫁人呢,灵兮要一直陪在祖母身边!” “傻丫头,女大当嫁,等过完年,你便十二了,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我也好早些宽心。” “祖母……” …… 暖屋内,祖孙二人笑闹成一片,好不温馨。 疏桐悄悄退了出去。 江老太太做主撤了二公子的亲,这件事,不光要给陈家一个说法,紫藤院那边,也需要人去说道说道才是。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 腊月忙碌,却在最后一日迎来了别样的宁静。 商铺紧闭,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就连天香坊也一改平日的鼎沸喧嚣,独留那满街的大红灯笼与艳色绸缎,静静舞动在风中。 大年三十,谢锦词一睁眼便奔到里间的拔步床边,脆声道:“小哥哥,过年啦!” 床上的少年闭着眼,一点反应也无。 谢锦词兴致丝毫不减,又道:“小哥哥,过年好!” 沈长风翻了个身,依旧没醒。 谢锦词瞄了眼贴在床头横架上的红色蜡纸,嘴角翘得高高的。 这几日她都在和惜寒学剪纸,小哥哥床头上的这片迎春花,正是她剪得最好的一张。 小姑娘越看越觉得欢喜,小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推了推床上的少年,轻快道:“小哥哥,你醒醒啊,该起床啦——” 姿容艳美的少年,桃花眼懒懒眯开一条狭缝,“原来妹妹知晓今日过年啊,天都还没亮,你吵个什么劲儿?” “小哥哥睡惯了懒觉,成日不知时辰,怎就知道天没亮?” 谢锦词说得理直气壮,圆圆的小鹿眼却心虚地瞟了眼槅窗。 光线青白,堪堪破晓。 小哥哥说天没亮,也不是没有道理。 忽地,腰间一紧。 谢锦词惊呼一声,便见锦被掀开,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拉拽下去,直直扑进了被窝里! 沈长风将她裹在被子里,紧拥在身前,轻笑道:“小词儿长本事了,都敢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被窝里的暖意,比房中燃烧的炭火更甚。 谢锦词伏在他怀里,乖巧得像只猫儿,一动也不动,只睁着双清亮的眼睛,偷偷咧着嘴笑。 沈长风本就半睡半醒,怀中搂着个小不点,轻而软糯,也不闹腾,倒是舒服。 他勾了勾唇,打算再补个回笼觉,忽听小姑娘细声吟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沈长风左耳进右耳出,不想搭理她。 谢锦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少年接话,于是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嘟哝道:“小哥哥,我背得对不对?” 她仰着细白小脸,眼中求知欲浓烈。 少年合着双眼,呼吸匀称,直挺鼻梁上长睫如鸦羽,似乎是睡熟了。 小姑娘撇撇嘴,不太甘心,“小哥哥,你睡着了吗?” 她刚说完,便察觉到那只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往下移去几分,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屁股。 头顶上是少年带着倦意的温醇嗓音:“闭嘴,妹妹吵死了。” 谢锦词忙绷紧身子,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少年打完她的屁股,手就放在那处不动了。 小姑娘又羞又恼,还不能说话,只得小心翼翼地在被中摸索,寻到那只不安分的手,往上带了带。 沈长风顺势将她抱得更紧些,圈着一团绵软,好心情地入了梦乡。 谢锦词本来毫无困意,但抵不过被窝里的温暖和舒适,不一会儿眼皮就打起架来。 她在心里把刚才所背的诗默念了几遍,终是酣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