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词颤颤巍巍地走进卧房,木盆里的水已经洒去不少。 她紧紧咬着牙关,死死抱着木盆,额上渗出丝丝细汗,去往内室的步伐却十分坚定。 穿过柏木月洞门,绕过寒梅立雪的屏风,入眼是古朴的拔步床。 青色床幔浅浅垂落,沈长风赤裸着上身,安静地趴在床上。 他暴露在外的白皙脊背上,横亘着一道道交错的血痕,有的已然干涸,有的却依旧在渗血。 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小姑娘差点惊呼出声。 察觉到少年似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把木盆放在地上,取来手巾用热水浸湿,小心翼翼地探向少年的伤口。 她不敢擦拭,只用了极小的力气,轻柔地从血污处点过,周而复始,不知疲惫。 很快,一盆清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少年背上的伤口也逐渐清晰起来。 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是鞭子抽打过的痕迹,和她手背上的一样。 只是与少年的伤势相比,她手背上那几道细痕几乎微不足道。 小姑娘偷偷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准备出去换一盆水。 一只微凉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还没死呢,妹妹哭什么?” 沈长风慢悠悠地睁开桃花眼,噙着笑意的唇瓣褪去了平日的嫣红,泛着淡淡苍白。 谢锦词撇撇嘴,又想哭了。 少年看着她,指腹状似无意地摩挲过她手背上早已结痂的伤口,慵懒道:“我饿了。” “那我去给小哥哥煮阳春面!” “你哥哥我都伤成这样了,还吃什么阳春面?我要大补,大补!” 小姑娘心虚地眨眨眼睛,“那……小哥哥想吃什么?” 除了阳春面,她什么也不会做啊! 少年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花苞头,毫不客气道:“我要吃漱玉馆的银芽粥,鹤颐楼的姜枣焖鸽肉,再去铜雀楼端一盅乌鸡老参汤……嗯,暂时先这些吧。” 谢锦词一一记在心里,弯身拾起木盆,打算先处理掉血水,然后再出去买吃食。 刚走出数步,少年清越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从身后传来:“妹妹难道忘了上回的教训?我,还没给妹妹钱呢。” 谢锦词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小哥哥不必给我银子,我这里有。” 说完,她快步离去,袖袋里的金元宝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似乎愈发沉重了。 郭夫人说,这锭元宝是奖赏给她的,只要她让小哥哥服下那包药粉,以后还会给她更多的赏赐。 拔步床上的少年,盯着小姑娘离开的方向,轻轻眯起桃花眼。 沈府后门与景和街相通,不必特意从长安巷绕行。 谢锦词走的是近道,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天香坊。 她先去鹤颐楼买了姜枣焖鸽肉,又赶往最远的漱玉馆去买银芽粥。 食盒逐渐重起来,她的荷包也轻了不少,仅仅两道菜,几乎花去她一半的银钱。 从铜雀楼买完乌鸡老参汤出来,一锭元宝,只余下三两半。 谢锦词差点没心疼死。 早知道这么贵,当初就应该拿小哥哥的银子! 不过一想到小哥哥血淋淋的后背,她又觉得花点银子给小哥哥补身子不算什么。 得赶快回去,小哥哥还饿着肚子呢。 小姑娘如是想着,低头摸了摸干瘪的荷包,拎着食盒疾步往回走。 她行得匆忙,也没顾得上看路,抬头的瞬间,一抹红色身影已逼近眼帘。 躲无可躲。 砰一声闷响,她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人的肩膀。 “嘶……” 小姑娘捂着被撞疼的地方,晕晕乎乎退开好几步,手里的食盒却未松开半分。 正要开口道歉,几道声音语带谄媚,接连响起: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撞到我们公子了知道不?” “是啊是啊,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吗?” “就是,连我们公子都敢撞,还不快道歉!” 谢锦词:“……” 为什么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姑娘缓缓抬眸,对上一双充满探究的狭长凤眼。 色若春晓的少年,眉若泼墨,锦绣红衣加身,衬得他肌肤剔透如瓷。 不是陆景淮又是谁? 谢锦词呼吸一滞,迅速低下头,细声说了句抱歉,小手不安地攥着牙白罗裙一角。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么邪风,先是被沈陆离看见她穿女装的样子,现在又撞上了陆二! 陆景淮狐疑地盯了她许久,皱眉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谢锦词不由得想起刚进白鹿洞书院时,他第一次跟自己说话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不过他既然这么问,说明并没有认出她来。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摇头,“公子定是记错了,我从没见过你!” “是吗?” 陆景淮摸摸下巴,语气十分怀疑。 眼前小姑娘细弱的身形和乖巧的神态,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少年紧皱着眉,突然弯下身子凑近她的脸,“不对啊,为什么我总觉得……” “不!你什么都没觉得!我说你记错了你就是记错了!” 面对那张突然放大的俊脸,谢锦词吓地连连后退,一双圆眼睛水汪汪的,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她本来低着头,叫人难以看清面容,如今扬起小脸,竟让对面的少年看红了脸。 陆景淮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脸蛋圆润白皙,长睫宛如翎扇,粉唇状若桃花,一双浑圆无害的眼睛里还倒映着他的模样。 心脏扑通跳个不停,像是有一片羽毛在挠痒痒。 真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个,我……” 少年吞吐开口,却见一个披着墨蓝绣羽鹤氅的人痞笑着走到他俩中间,懒洋洋揽住小姑娘的肩膀: “阿锦,买个吃食罢了,怎去了那么久?” 他的位置站得极妙,正好挡住陆景淮落在小姑娘脸上的视线。 谢锦词被那声“阿锦”唤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神色同时变得戒备。 在临安,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名字。 傅听寒轻笑,“阿锦,该回去了。” 他有意替自己解围,谢锦词自然不会拒绝,压下心中的困惑,顺从道:“是,公子。” 陆景淮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进了瑢韵轩的大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锦?原来你叫阿锦……” 他轻喃,抬手抚上胸口处澎湃的鼓动。 那里,似乎刻上了两个字。 …… “公子公子,你没事儿吧?” “公子公子,你在看什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公子公子,刚才那个小姑娘虽然撞了你,但……长得还蛮可爱的!” 陆景淮一巴掌拍在最后发言的小厮的脑袋上,没好气道:“小爷我眼睛又不瞎,用你告诉我?” 那小厮忙附和:“是是是,公子不瞎,是小的瞎了!” 陆景淮哼了一声,目光依旧黏在瑢韵轩门口。 那里空荡荡的,他却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转身踹了那小厮一脚,拔腿踏进铜雀楼。 小厮揉着屁股泪眼汪汪地跟上,脸上堆满了委屈和不解。 另有小厮实在看不过去了,小声地偷偷与他说道:“你蠢不蠢?你一面说那姑娘长得俏,一面又说自己眼瞎,真是活该被打!” 陆景淮带着一群小厮浩浩荡荡地来到二楼的雅间,刚落座,他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槅窗。 凛冽寒风灌入,吹得小厮们直打颤,争先恐后地往后躲,原本站得整齐的队列很快乱成一盘散沙。 陆景淮趴在窗沿上,任由寒风刮过自己的脸颊。 他盯着长街斜对面的瑢韵轩,表情难得正经一回。 菜肴陆续上桌,他仍旧纹丝不动。 没眼色的小厮开始劝他用膳,机灵点儿的则笑眯眯地道:“公子,您也有十六了,是该议亲的年纪了呢。” 陆景淮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颊热得要命。 他拼命往自己脸上扇风,骂咧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哥都还没成亲,我议哪门子亲?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小心我揍死你!” 他胡乱夹了几筷箸肉,又往嘴里扒了两大口饭,明明是他平日里最爱的味道,可如今愣是一点味儿也尝不出来。 他的心依旧跳得好快。 满脑子都是那个面容可爱的小姑娘。 挥之不去。 “不吃了不吃了!” 少年发泄般将筷箸掷出数丈远,板着脸凶巴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小厮们腾一下站直了身体,齐声道:“公子请吩咐!” 陆景淮沉吟一瞬,开始指点江山: “你,去打听一下刚才那个男的是什么来头。你,这几天多去瑢韵轩买点首饰,顺便问问他们卖不卖下人。还有你,现在马上回去跟我哥说,我要添一个婢女!” “是!小的们马上就去办!” 回陆府给陆大公子报信的小厮刚走,陆景淮就后悔了。 阿锦那么可爱,怎么能做他的婢女? 要做,自然也是做……媳妇啊。 哎呀!好害羞! …… 瑢韵轩。 “你松手,我真的要走了……快放开我!” 谢锦词皱着小脸,几乎快要哭出来。 她之所以肯进瑢韵轩,一是为了躲着陆景淮,二是为了问清楚,为何傅听寒会唤她阿锦。 谁知傅听寒这厮一如既往的不正经,一进门便拉着她不肯松手,家长里短地同她唠嗑,还说阿锦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名字。 谢锦词快被他逼疯了! 作为一个男子,怎的比女孩子还要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