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儿子交好的朋友就那么几个,我若不宿在他们府上,还能去哪儿啊?” 沈廷逸说着,暗中给沈长风使了个眼色。 沈长风微微颔首,上前一步作揖道:“母亲,三哥昨夜未归之事,全是我的过错。 “昨日下学后,赵家公子邀我一同吃饭,我内怯,便拉着三哥陪我去赵家赴宴,结果三哥替我挡酒,不小心喝多了。那时天色已晚,再加上赵楚阳好言挽留,我便自作主张让三哥宿在了赵家。” 温醇嗓音如玉击石,轻漾在一隅偏厅。 “母亲,此事不怪四弟,是我自己贪杯了!” 沈廷逸面做惊慌之态,心里却得意极了。 他的好四弟,每回替他承担错误都有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比他教给他的套话更加无懈可击,简单的三言两语,就把一切过错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低头服软、替人背锅的事做得如此得心应手,果然是庶出的私生子,注定一生卑微。 郭夫人面色微变,拍了拍沈廷逸的手背,不悦地睨向沈长风,凉凉道: “你拉着廷逸去赴宴,却把他一个人留在赵家不管不顾。沈长风,你就是这样对待兄长的吗?你可知,昨晚周家小姐特意来府上拜访廷逸,一直等到子时四刻才离去?!” 沈长风故作惊讶地抬起眼,“我……并不知晓周小姐昨晚来过。” “一句不知道就完了吗?那可是周家,是廷逸的姻亲与前程!” 郭夫人语气带怒,面色冷沉地盯着少年: “此事非同小可,你撺掇廷逸醉酒在先,害廷逸错过周小姐在后,沈长风,不论你是存心还是无意,今日责罚难逃,你认,还是不认?” 少年垂眸,只道了一个字:“认。” 郭夫人冷笑一声,“那好,依旧按规矩来。惜寒,带四公子下去领罚吧。” 方才递手巾的婢女屈膝道了声“是”,踩着碎步走上前。 沈廷逸适时地出声劝阻:“母亲,此事不能全怪四弟,若是我少喝些酒,也不至于夜不归家……” 郭夫人不为所动,眼底闪烁着舒心的快意,“带下去。” 惜寒走到沈长风身侧,行了一个极轻的礼,“四公子,请随奴婢来。” 沈长风亦冲她颔首,“劳烦姐姐带路。” 谢锦词规规矩矩地跟在两人后面,在丫鬟婆子们蔑然不屑的注视下,一起出了偏厅。 踏上抄手游廊,沈长风停下脚步,回头笑望小姑娘,“小词儿不必随我去,就在这儿等我吧。受完罚,我还要回这里跪上三个时辰。” 姿容雅致的少年,语气轻轻,神色坦然,好似受罚是那家常便饭之事。 谢锦词眼眶泛酸,下意识朝惜寒看去。 只见那个模样秀气的姐姐正看向别处,对小哥哥的话充耳不闻。 她,好像是紫藤院唯一一个,没有对小哥哥流露出异样神情的人。 沈长风笑了笑,伸手揉了下小姑娘的花苞头,俯身与她咬耳朵:“词儿莫怕,这个姐姐啊,是扶归的相好,她不会为难我的。” 谢锦词满腔的苦涩与担忧,随着这句轻喃逐渐瓦解。 再次看向惜寒时,她澄澈的鹿眼里多了几分感激。 她乖巧地点点头,“小哥哥,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 穿牙白罗裙、浅杏红半臂的小姑娘,安静地站在游廊一角。 风带着寒意,吹得她头上的绯色发带肆意摇曳。 没多久,冬黎抱着个锦盒匆匆跨入院门,脚下生风地往偏厅而去。 谢锦词从她微沉的眉眼间,敏感地察觉到应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尽量表现出低怯的模样,小声唤了句“姐姐”。 冬黎斜睨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偏厅里,郭夫人拉着沈廷逸的手叹息:“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了解你吗?你如实说,昨夜究竟去了何处?” 沈廷逸不由得想起昨晚在入云阁与南蓉共赴云雨的美妙滋味。 他半握拳头,放在唇边咳了两声,打消掉心中的旖旎念想,笑道:“母亲,我真没骗你,昨夜我真的宿在赵府。” 郭夫人将脸转向别处,明显不相信他。 沈廷逸急忙抱住她的手臂,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小心斟酌说辞,“好吧,其实我昨晚碰到了赵小姐,我送她回府,顺便就歇在了赵楚阳的厢房里……” 郭夫人双眉蹙起,语气不善道:“你还没对赵瑾萱死心吗?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反对你和赵楚阳结交,但必须离赵瑾萱远一些。你要娶的正妻,只能是周家那种在天子脚下根基稳固的门楣大户。赵家虽也是官家,但区区知州的女儿,到底配不上我郭曼云的儿子!” 沈廷逸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身尊贵,乃驻地江南的恒阳王嫡女,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只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去得早,膝下子嗣又单薄,导致家族逐渐没落。 不然,父亲一个四品知府,怎会娶到母亲那等身份的贵女? 母亲希望他迎娶周家小姐,将来能在仕途上给予他帮助。 可先不说来年秋闱他能不能考中举人,仅凭那周小姐野蛮张扬的行事作风,他就一点也不想娶。 还是赵小姐好,长得如同仙子,身段又曼妙,会吟诗会弹琴,还有一身十分吸引他的清高傲骨。 瞧见自己的儿子走了神,郭夫人又气又无奈,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语气微微缓和: “行了,我信你昨夜宿在赵家便是。沈长风有没有错,我不知,但你肯定是有错的。” 沈廷逸连忙讨好道:“儿子知错,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知错?哼,若是不好好罚你,你哪里会知错?” 郭夫人嘴上嗔怪着,脸上却绽放出点点笑意。 沈廷逸知道母亲这关已经过了,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母亲想怎么罚我,我都认,只怕还没罚到我身上,母亲就自个儿先心疼起来了。” “你呀,惯会贫嘴,怎就咬定我不舍得罚你?依我看,就罚你带着礼物去给周小姐赔罪,人家昨晚等了你那么久……” 沈廷逸一听这话,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他昨夜之所以不回家,就是因为不想见到周小姐啊!亲自去周府谢罪,绝对是万万不可的! 他正思索着如何推辞,冬黎恰好取了铅白回来。 郭夫人返回书案前,一心投入到作画上,也没工夫再与他商讨去周家的事情。 他暗松一口气,端起茶盏抿了抿,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一趟入云阁,南蓉的滋味啊……简直蚀骨销魂。 冬黎服侍好笔墨,凑近郭夫人低声道:“夫人,周小姐又来找三公子了,现在正候在前院花厅。” “倒是个痴情种。” 郭夫人嗓音淡淡,叫人分不清其中的情绪。 她蘸了些刚研磨好的铅白,准备打发沈廷逸去前院见周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改变了注意。 她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吩咐冬黎道:“去把周小姐请来紫藤院,我就不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小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冬黎心底一沉,面上却纹丝不显,垂着眉眼应声离去。 抄手游廊一角,七八岁的小婢女孤身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纤弱伶仃。 透过她,冬黎仿佛看见了那不受待见的四公子。 不知争取,不知反抗,软弱无能,心甘情愿地活在别人的脚底之下! 脚下步伐一转,她朝着那小姑娘走去,明明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要为难她。 周小姐那般泼辣又难缠的人,哪里配得上三公子?她才不愿意去请! 谢锦词远远便察觉到了冬黎的视线,不等她走过来,自个儿先乖巧地迎上去,脆声喊了句“姐姐”。 冬黎冷冷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谢锦词冲她甜甜一笑,稚声道:“姐姐唤我词儿便好!” 冬黎被小姑娘灿烂的笑容晃了下眼,不自然地撇开目光,语气生硬道: “词儿是吧,你家公子去领罚了,你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你替我跑趟腿,去前院花厅把周小姐请过来。记住,周小姐是客,你一定不可怠慢。” 碍于身份低微,谢锦词根本无法拒绝。 她仔细把冬黎的话记在心里,又问清楚了花厅的具体位置,这才迈着小短腿匆匆赶往前院。 冬黎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嗤笑道:“周家小姐的厉害,你可得好好领教呢。” 朱廊间翠色,沈府的园林景致雅趣十足。 谢锦词步履轻快地穿梭在游廊院落间,浅杏红的衣袂翻涌成一簇簇浪花,盛开在她的脚下。 之前跟小哥哥去降鹤院给老太太请安,曾途径前院,她若是走得仔细些,不难寻过去。 行了约莫半盏茶时间,她终于看见了冬黎说的,那棵三人抱粗的大榕树。 榕树后面,便是花厅。 冬日寒凉,小姑娘却因为赶路,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 她停下脚步,缓了口气,仔细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这才迈着得体步伐走向花厅。 虽是与人为婢,可她一直都跟在小哥哥身边,府上的人没怎么打过交道,书院里的人又待她十分友好,说到底,这还是她第一次以婢女的身份去接待客人呢。 小姑娘走近花厅,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短促的破空风声,像是有人在打斗一般。 她心头蓦地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踏上花厅外的石阶,还没来得及看清厅里的情形,只听嗖的一声响,一只白釉蓝底的青瓷花瓶直直地朝着她的门面飞来! 她哪里见过这种情景,当即惊吓得呆在原地,连躲避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