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起眼的黑暗巷弄里,两个少年褪去夜行衣,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红衣少年大大咧咧,青衣少年温文雅致。 陆景淮冷哼道:“沈长风,我真是小看你了,砍断别人的手,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沈长风扔给他一个黑色布袋,“彼此彼此。” “这是什么?” 陆景淮扯开布袋,血腥味浓烈扑鼻。 浅淡月光下,五根惨白的手指毫无生气地蜷缩着。 “操!你把这只手捡回来做什么?” 沈长风轻笑,“自然是留作凭证。若是砍错了,还得再来一次呢。” 陆景淮嫌弃地系好布袋,“什么意思?” 沈长风勾唇,一双桃花眼格外冰冷阴鸷。 “赵楚阳用哪只手扔的石子?” “右手吧。” “啧,蒙对了,那么左手先给他留着吧。” 陆景淮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身侧的少年,嘟哝道:“真是个变态。” 这夜,谢锦词睡得极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有双眼睛注视着她。 小姑娘缓缓睁开眼。 床头……似乎坐了个人?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翻坐起来,睡意全无。 “小哥哥?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在我这里做什么?” 穿霜白中衣的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额头还疼不疼?” 谢锦词:“……” 所以这厮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她床头就是为了问一句她额头还疼不疼? 小姑娘仔细拨开额前的碎发,隔着纱布碰了下伤口,细声道:“没那么疼了。” 少年弹了下她的额头,“妹妹的皮果然厚,亏我还担心你。” 谢锦词揶揄道:“担心到睡不着觉?” “是啊,睡不着觉。” 少年笑意温温,从身后拿出一个黑色布袋,“送你的。” “受伤了还有礼物?” 谢锦词仰着细白小脸,圆圆的眼睛里满含期待。 她欣喜地捧过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 “啊!这是……这是……” 随着一声尖叫,黑色布袋被扔出去一丈远,有惨白僵硬的不明物从开口处滑出。 小姑娘脸色苍白,全身颤抖,“这,这是……” 沈长风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抚摸她绸缎般乌黑的长发,轻笑道: “他敢用这只手砸破妹妹的额头,我便敢砍掉他的这只手,送给妹妹做礼物。” “这,这是……手?!” 谢锦词眼睛一翻,吓晕了。 少年修长指尖勾起一缕乌发,轻嗅其上淡雅的沉水香。 良久,他轻叹: “不过是剁了一只手,妹妹便吓成这样。倘若以后看见我杀人,妹妹岂不是要吓死了?啧,胆子这么小,这可怎么办?” …… 翌日,谢锦词病倒了。 没染风寒,没有发热,只是嘴中一个劲儿念叨“不要来找我”之类的话,神志不太清明。 沈长风给她留了碗清粥,撇下她自己去上课了。 陆景淮昨日刚被徐夫子惩戒,今日老老实实地去了晋诚斋。 夫子念书的声音很快将他送入梦乡,正睡得香甜,冷不防被人揪了耳朵。 他烦躁地睁开眼,只见斋外围满了身穿轻甲的州兵,乌压压一片,很有些瘆人。 案几旁,祭酒钱文慕一脸严肃,“陆景淮,你随我出来一下。” 陆景淮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面上却努力地强装镇定:“祭酒,什么事啊?外头这些州兵……” “陆景淮!你装什么装!昨夜你趁我睡觉,溜进我的房间,砍了我的手,今日我定要把你抓进大牢,叫你把那牢底坐穿!” 赵楚阳满脸凶恶地走了进来,举起缠着层层白布的右臂,指向陆景淮。 话音落,一个身着华贵官服的中年男人挺着个富态肚腩紧跟着踏进来: “我儿说的不错,就算你陆景淮的背景再硬,今天也得卸下一只胳膊,赔给我儿!” 他与赵楚阳长得七分相似,正是临安城知州,赵先霖。 监丞司徒源也来了。 他穿一身宽大的群青道袍,腰系同色缎带,发色黑白相间,束以竹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朝赵先霖作揖,温声道:“赵大人,抓人归抓人,然而书院重地,您如此大动干戈,连州兵都发动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赵先霖扫过一众学子,发现他们个个儿噤若寒蝉,好似吓得不轻。 他挥挥手,示意州兵去外院候着。 撤走了州兵,学子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此事,看向赵楚阳的目光,略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赵楚阳冲他们吼道:“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们一起抓!” 赵先霖把儿子护在身后,对钱文慕道:“贵书院出了陆景淮这种目中无法的学生,钱祭酒,你今日必须给本官一个说法!” 钱文慕双眉深拧,看向陆景淮,沉声问:“是不是你做的?” 陆景淮连忙摇头,“祭酒,冤枉啊!我虽然喜欢打架,却没有砍别人手的癖好啊!” 他余光瞥向沈长风,心里把他祖宗问候了个遍。 本来昨夜把赵楚阳暴揍一顿就算完事,谁料沈长风竟砍了人家的手! 真是不嫌事大! 钱文慕朝着赵先霖拱手,“赵大人,既然陆景淮否认这件事,你们便不能抓走他,除非你们拿出证据,否则,此事还是重新彻查吧。” 赵楚阳急了,咆哮道:“这能有什么证据?大半夜的谁会专门跑来看陆景淮砍我的手?昨天下午我刚叫人把陆景淮揍了一顿,夜里就被人砍了手,定是陆景淮报复我!” 司徒源安抚道:“赵公子莫急,如今你与陆景淮各执一词,我们无法断定真假。不如你把昨夜的事仔细讲一遍,与陆景淮当面对质,如何?” 案几前,沈长风坐姿娴雅,颔首温声:“司徒监丞所言极是。” 他一开口,便有学子陆续附和。 赵先霖顾忌此处是书院,酸腐的读书人太多,有家底和背景的也多,若说不清这个理,陆景淮是断然不能抓的。 他略一沉吟,拍了拍赵楚阳的肩,“你当着大家的面,把昨夜的事再说一遍。” 赵楚阳气得脸红脖子粗:“爹!从昨夜到现在,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口水都说干了,你还要我说?凶手就是陆景淮!你赶紧把他抓起来!” 赵先霖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胡闹!” 他把赵楚阳拉到门外,低声道:“你以为爹不想为你出气吗?陆家那等商贾人家,屁都不算。我忌惮的是钱文慕,他的儿子可是太子太傅!而且,我有意与钱家联姻,断然不能和钱文慕撕破脸。 “陆景淮肯定是要抓的,只是得委屈你配合一下,把事情经过再讲一遍,让钱文慕有个台阶下。” 赵楚阳不屑冷哼:“太子太傅算个屁,在临安,还不是爹说了算?” 赵先霖被哄得笑眯眯的,拉着儿子回到书斋,高声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将来要考取功名的,今日你们做个见证,听一听你们的同窗陆景淮,是如何伤了我儿子的!” 赵楚阳不情不愿地把昨夜之事又讲述了一遍。 他讲得非常细致,连手被砍断时的感觉、血是如何喷溅出来的,甚至切口的平整程度,都形容得十分到位。 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仿若身临其境。 那些被赵楚阳欺负过的人,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怎么样?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赵楚阳阴恻恻地看向陆景淮,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钱文慕沉沉地叹了口气,“陆景淮,你可有话反驳?” 陆景淮下意识朝沈长风看去。 若是这家伙不帮他,他不介意把他供出去! 司徒源有心维护自己的学生,温声道:“陆景淮,若不是你做的,你只管说出来,书院定会还你清白。” 他身穿宽大的群青道袍,黑白相间的发束得一丝不乱,站在书案前,仿佛正义的决裁者,令人心安又信服。 他平和、儒雅,与祭酒带给人的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完全相反。 当遭受到所有人态度强硬的质疑与责问时,温柔体贴的话语便很容易令人动容和接受。 陆景淮本来十分不屑,可司徒源一开口,他便觉得有些委屈。 赵楚阳的手,真的不是他砍的呀! 他烦躁地撕下一页书,刚要为自己辩驳几句,沈长风从容起身,清冽道: “赵公子确定昨夜的凶手是陆景淮吗?” 赵楚阳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不屑道:“废话!” 沈长风哂然一笑,“那么你的证词便漏洞百出。” “好你个沈四!这儿有你什么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楚阳作势要冲过去揍他,猛然牵动到腕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沈长风朝着赵先霖作揖,不卑不亢道: “首先,赵公子说昨夜的凶手以黑布蒙面,故而并没有看见凶手的真容。试问,仅凭无端猜测,怎能一口咬定行凶之人就是陆景淮?” 学子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很在理。 陆景淮默默翻了个白眼。 本来就不是他砍的! 赵楚阳愣了愣,随即凶狠道:“就算我没看见凶手的脸,我也能肯定是陆景淮做的!” 沈长风微笑,“其次,赵公子说那凶手只用了一刀便断了他的手,手法狠辣,切口平整。 “道行浅薄的屠夫尚且无法精准斩断猪牛羊等牲畜的筋骨相连之地,试问,陆景淮一个武术平平之人,又如何能做到赵公子口中的那般手法?” 陆景淮立刻不服气了,“我武术平平?小爷我在天香坊称霸王的时候,你沈长风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 后面的话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钱文慕给了他一记眼神。 赵楚阳被堵得哑口无言,甚至有些动摇自己的想法。 毕竟他真的没看见凶手的脸,而且他也不认为陆景淮有那个能耐敢去砍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