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冲出门,槅扇来回拍打,吱呀作响。 空气凝结了一瞬。 钱佳人挥着手帕,细声喊道:“陆二,你放心去吧,饭钱的事就交给人家啦,回头你记得报销就行了!” 余下的少年纷纷反应过来,接二连三地丢下筷箸。 张祁铭率先追出去,紧接着周敬轩也站了起来,一颠一跛地往外跑。 江照昀临走前,担忧地叮嘱钱佳人:“你继续吃饭,吃饱了去结账,千万别跟过来凑热闹,结束之后,我回来找你。” 钱佳人瞪他一眼,“魏思阔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哪还有心情吃饭?你赶紧去帮忙吧,有覆卿在这里,人家能出什么事?” 江照昀点点头,匆匆往楼下赶去。 偌大雅间,只剩沈长风与沈陆离岿然不动,后者甚至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照本宣科地喝着。 钱佳人没好气地绞着手帕,“赵楚阳真不是个东西,手都被砍了,还不知收敛!依人家看,就该狠狠将他揍个半死,免得他再为非作歹!” 沈长风桃花眼轻眯,目光落在沈陆离紧握汤匙、愈渐泛白的指尖上,“五弟不去帮忙吗?” 情绪复杂到无以复加的谢锦词,闻声望向沈陆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少年抬眼时,沉静眸底浮动着汹涌难言的恨意。 沈陆离放下汤匙,语气低平:“时候未到。” “呵呵,你倒是沉得住气。” 沈长风轻笑了声,理理袍摆,不紧不慢地起身,斜睨谢锦词一眼,“小词儿可要跟我下去看看?打群架什么的,最是精彩刺激。” 谢锦词僵硬地跟在他后面,细眉轻蹙,唇瓣紧抿。 身后钱佳人嚷嚷道:“覆卿,你不能走!你走了人家可怎么办?” 沈长风头也不回地踏出雅间,清冽嗓音字正腔圆:“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饭菜未凉,一屋子人却走得差不多了。 钱佳人和沈陆离干坐在椅子上,一个撇着嘴小声嘀咕,一个重新拿起筷箸,有一遭没一遭地吃着菜。 “哼,有陆二在,赵楚阳这次肯定要挂彩!他真以为有个当知州的爹,就可以在临安城横着走吗?竟敢任由手底下的人当街欺凌弱小,伤的还是魏思阔的娘!实在是太过分了!等哪天人家学会了武功,定要揍得他满地找牙,叫他爹娘都不认识!” 钱佳人越说越起劲,却是不敢真的下楼参与打架。 他环顾雅间,视线落在紧闭的雕花槅窗上,眼睛顿时一亮。 “呀,说不定能从窗户里看见赵楚阳挨打呢!” 他踩着莲步挪到窗边,推开窗扇,探头朝下望去。 寒风吹得他牙关直颤,他拢了拢身上的细缎锦袄,兴奋道:“他们拦到赵楚阳了!天呐,魏思阔直接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哇,陆二这一脚踢得真到位!蹴鞠倒是没有白练。 “哈哈,江照昀总是喜欢绕后,真够阴险的,但是人家好喜欢! “诶,那个人怎么回事啊?周敬轩都瘸了他还打不过,真没用! “不过……张祁铭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人家早就劝他减减肥,可他偏不听,这下吃亏了吧? “沈陆离,你别光顾着吃饭啊,要不要过来和人家一起看?可得劲了!” 钱佳人趴在窗边,手舞足蹈地解说楼下的战况。 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忽略了静坐在圆桌前,那隐忍淡漠的少年。 “咔嚓”一声脆响。 沈陆离捏断了手中的筷箸。 雅间与楼梯隔着一段冗长的回行走廊。 花墙月扇,浮翠流丹。 沈长风娴雅迈步,偶尔碰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朝自己抛媚眼,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便弯成好看的弧度,颔首算作见礼。 忽然,衣袖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拽了拽。 他低头,挑眉望向身后面容瘦黄的小书童。 谢锦词纠结片刻,细声道:“小哥哥,那八个人……” 少年从容勾唇,静待她的后文。 “那八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谢锦词问得小心,不染纤尘的小鹿眼却紧盯着少年的眼睛,好似只要这样,就能知晓他接下来的回答是真是假。 沈长风不答反问:“小词儿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若我没记错,妹妹当晚目睹了全过程吧?我有没有杀人,你怎会不知?” “我真的不知道!” 小姑娘拼命摇头,眸中蓄上氤氲水雾。 沈长风揉揉她的头发,弯身低至她耳畔,笃定道:“不,你知道。” 谢锦词细肩一颤,骤然偏过头。 少年的薄唇几乎擦掠过她的脸颊。 四目相对,无人闪躲。 是了,她怎会不知? 答案,在她决定开口询问的那一刻,就已定格在她心中。 只是她不愿面对,不愿接受,自欺欺人罢了。 “乖,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下场。” 温热的气息裹挟着淡淡冷香,轻缓吐纳在小姑娘的额头上,如酒嗓音染上几分低沉,清越惑人,莫名让人心安。 谢锦词抓着少年衣袖的小手缓缓垂下。 她低下头,小声呢喃:“尽管他们做错了事,却也罪不至死啊……” “呵呵。” 沈长风直起身子,懒懒靠在回廊扶栏上,“你肯放过他们,不代表他们肯放过你。如果他们不死,死的人就是你。” 谢锦词抿了抿唇,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哥哥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小混混殴打妇人的场景历历在目,凶残,暴力,毫无人性! 她出言阻止,妇人都被打得晕厥过去,若无人阻止,指不定那妇人会命丧当场。 况且,那是魏思阔的娘亲啊! 她实在不敢去想,得知自己的亲娘被人当街给活活打死,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小姑娘倏然握紧小手,抬眸看向少年,清亮的小鹿眼里一片坚定。 她咬牙,“小哥哥,你说得对,他们该死!” 沈长风欣慰扬眉,“算你还有些良心,倒是没有白白替你解围。” 话说开了,主仆两人继续行走在廊间。 少年优哉游哉,仿若散步一般,小姑娘却步履匆匆,好似身后追了几条恶犬。 眼看就要到楼梯口了,谢锦词小跑几步,赶到了少年前头,回头催促道:“小哥哥,你走快些,我担心魏公子他们打不过……” “妹妹慌什么?咱们人多,他们人少,如果这都打不赢,干脆……” 砰! 沈长风话未说完,就被突然扑过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 紧挨着楼梯口的槅扇毫无征兆地从里打开,谢锦词光顾着说话,没有细听动静,竟被槅扇拍了个正着! 不偏不倚,刚好落进少年怀里。 谢锦词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钝痛。 她软软环着少年的腰身,瘪着小嘴,泪眼盈盈,“小哥哥,好疼……” 沈长风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摸摸她的脑袋,赞叹道:“小词儿真厉害,就撞了那么一下,就起了这么大一个包!啧,瞧瞧这尺寸,简直堪称一句绝无仅有!” 谢锦词疼得要命,偏这厮还肆无忌惮地说着风凉话,真是气人! 她摸索着寻到少年的手,低头便一口咬了上去! 胆敢取笑她,就让他也疼一疼! 沈长风笑得宛如春水初融,任由她咬着自己不放,桃花眼里满是宠溺。 他揽住小姑娘的细肩,温声轻喃:“妹妹莫不是忘了,上回咬伤我的代价是什么?” 谢锦词一听这话,麻溜地松了口,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可以给小哥哥煮阳春面,但绝对不会再替你做课业!夫子说过,这等事情不可让他人代劳的!” 少年轻笑,看向左手虎口处的浅红牙印,唇畔弧度愈发耀眼。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第三个人,再也无心看这温情的场面,轻咳两声,唤道:“四公子……” 谢锦词一惊,忙从少年怀里退出来。 她回头看向说话之人,目光诧异,“南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她自觉失言,迅速捂住嘴巴,往少年身后躲了躲。 面若芙蓉的少女,身披薄纱,隐露香肩,又是从入云阁这种地方推门而出,她在这里的原因,不言而喻。 沈长风像是才看见南蓉似的,惊讶道:“许久不见姐姐,今日一见,竟是出落得更加风韵了呢。” 南蓉眼圈微红,痴痴望着少年艳美的脸庞,“公子近来可好?” “托姐姐的福,” 少年面带笑意,语气却格外疏离冷淡,“有词儿这般贴心的婢女照料我,我哪能过得不好?” 南蓉看了眼躲在他身后面色瘦黄的小书童,盈盈杏眸闪过一丝妒色。 曾经她侍奉四公子时,也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过。 可她却不懂珍惜,作茧自缚,不仅意图害他性命,甚至葬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 她为妹妹南霜而谋,做了不少丧尽天良之事,如今自己沦落风尘,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好妹妹,却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讽刺又可笑! 少女眸光暗沉,强颜欢笑道:“也是,词儿虽然年纪小了些,做事却是一丝不苟的,有她陪在公子身边,我就放心了。” 一番充斥着深切情愫的话语,幼小如谢锦词,都听了个明明白白。 南蓉姐姐这是记挂着小哥哥呢。 她抬眼,悄悄去瞄少年的表情,却见少年神色淡淡,甚至比平日还要冷清几分,心中不禁疑惑。 在她的记忆里,小哥哥与南蓉之间……似乎还是有些情谊的吧? 小姑娘走神的工夫,沈长风已经牵住了她的手,“既如此,我便不再逗留了,若是耽搁了姐姐的生意,那可真是我的罪过了。” 话音入耳,南蓉瞳孔骤然一缩,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痛到窒息。 眼看少年即将步下楼梯,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一把握住那只修长如玉的手,嗓音染上几分低哑: “四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