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十五中秋节,在外的游子们都焦急地赶着路,想着在这一天回到家中团圆。 有的人有家,有的人却没有。 须发皆白的老者,独自行走在城墙之下。这座横亘凌国北方的北境长城,到底有多长,没人量过。从帝国最西到最东,这长城的高低,宽窄,乃至所用的砖石,都不尽相同。起源千年以前,这么多朝代一点点地修下来,才有了如今的壮阔景色。 老者伸手抚摸着城墙青石上,被风吹日晒后变得暗红色的污迹,那是不知哪一年,来自哪一国士兵身上的血迹。 他是谁的儿子?又会是谁的父亲?来自哪一州,哪一县?就这样将鲜血洒在这里,把命丢在这里,值得吗? 老者从泰安城出发,也没有刻意选择方向,就这么随意地走着,一路走到了帝国最东北的燕州。 燕州前身,是前朝所设的平北军镇。最鼎盛的时候,这里从中原迁移了十几万人口过来。燕州土地肥沃,虽然比不上气候温和湿润的江南可以一年两季耕种,却也比陇西,剑南这些地方要强上不少。陇西水源少,土地贫瘠,剑南道水倒是多,偏偏都是大山,两道加起来的粮食产量,都未必有燕州一州之地高。 整个凌国的版图之上,河北道最为广阔,尤以燕州面积最大,是整个凌国第一,但人口却是最少。关陇道的凉州,朔方道的朔州,河北道的燕州,从西向东一字排开地位于凌国北线,如同三叉戟一般,突入北境。每当北境之敌进犯时,这三州便可相互援手,两两形成钳制之势头将来犯之敌夹击在包围圈的中间。燕州建立至今,遇北境之敌进犯十九次,从未被破城。 这么一座英雄的城市,却也曾经沦陷过。 赵光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凌,旗帜鲜明反对呼声最高的,并非是剑南道的文人风骨吴家,而是燕州城从一州刺史,到治下百姓,近乎全员的反对。 前朝为了不生出宫闱祸患,皇室相残的惨剧,对皇室宗亲采取分封制。并不是封王,而是赏赐对应品级的土地,让他们可以养活自己。这条政策确实省去很多麻烦,却也滋生新的问题。土地就只有那么多,王室成员越来越多,那百姓手中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当京兆府的土地几乎全部落入皇室宗亲之手时,大成王朝的皇帝做出了一个决定。 除了当今天子的直系血缘,其他皇族全部迁移至燕州城去,将一州之地分封出去还不够,他给了这些宗师豢养私兵的权利,当然,数量有限。允诺他们,但是带兵打下来的土地,全都归他们所有。 土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后来驾到的皇室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热情,每天都在想办法将北境之敌赶得越来越往北,不断扩大地盘,燕州城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了最大的一个州。 土地打下来以后,需要极其大量的人口来耕种。中原地区因为水患无家可归的十几万流民,就被燕州城的皇族盯上了。当时的三省六部,齐齐发声,认为燕州招揽流民,邀买人心,是在包藏祸心。可是大成皇帝在犹豫了一个时辰之后,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宗亲,并且给了他们更高的承诺: 只要大成皇室还在燕州,那这片土地上所有产出的赋税,永远只收一半。 那十几万百姓就这样感恩戴德地迁移到了燕州城,从此将家安在了这里。 前朝末年,任凭天下如何大乱,纷纷起义誓要推翻陈姓皇室的大成,燕州却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支持。反倒是组织了不少人加入赵陵手下的护国军,为保卫大成而战。大成皇帝当年的苦心孤诣,此刻终于有了回报,这些同样姓陈的皇室成员,和这些饱受皇恩的百姓,用自己的性命回报了他的信任和爱护。 也正因为此,当赵光登基称帝的那一天起,燕州就注定不会轻易向凌国妥协。只是多年的仗打下来,燕州已经没有多少青壮,讨伐的军队才刚刚拉起来,就被卢千秋带兵给平定了,这既是燕州城多年以来第一次被人攻破,也是“屡败屡战”的兵部尚书卢千秋,最为人乐道的一次胜仗。 燕州平定以后,为了平息与恢复,赵光给予了百姓同样的税赋政策,这才真正地将燕州收入治下。 穿墙入巷,桂花巷里桂花香。中秋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日子。老者轻轻拍落肩上的桂花瓣,脚步不停地朝前走,酒香就在前方飘出,越来越浓郁,清冽香甜,似是桂花酒。 果不其然,一对祖孙开的小酒肆出现在眼前,店面不大,客人却不少。老者找了个角落坐下,没要别的吃食,好酒却点了三壶。当第一杯酒下肚,老者满意地笑了。 小孙儿年纪太小,又没钱去上学,便在店里跑来跑去,有时帮着端上几壶酒,客人便会打趣地叫他一声:“小掌柜”,他便高兴地笑起来,跑得更欢了。 将老者的酒上齐以后,孩子没着急离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老者腰后负着的剑。 “怎么,你这小娃娃对剑感兴趣?”老者拿着酒壶,和蔼地向他问道。 孩子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不对:“我不知道什么是剑,我只是对这个好奇。”那孩子跑到老者腰边,拍了拍极宽的剑身。 老者将他抱起,坐在怀里,把剑解了下来摆在了面前的桌上,引着孩子去看“这个就是剑,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抱朴。” 孩子费力地跟着他重复抱朴这个名字,老者开心地哄着他玩,却没注意到身后的一桌客人,其中一人悄悄离去。 三壶酒下肚,老者有些醉了,将一锭银子塞给掌柜的,摸了摸小孩的头,自顾自地离去,口中念念有词“我醉欲眠卿且去,去你妈的去。” 等到老者的身影消失一炷香时间后,那先前离开的客人带着大队人马折返回来。这一队人中,领头的竟然是个坐轮椅的瘸子,双腿之上横放着一把剑。 “老头,刚刚在这里喝酒的人去哪了?”那瘸子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不太礼貌。 掌柜的知道眼前人招惹不起,连忙答道:“他喝完酒就离去了,小老儿也没注意到他离开的方向。” 那瘸子哦了一声,面色没有变化,推着身下的车来到掌柜的身边,看了看他谄媚的笑,陡然变了脸色:“既然你不知道,那你可以去死了。” 瘸子拔出腿上的剑,动作极快地刺在掌柜的喉间。掌柜的只觉得一点刺痛,随即就是愕然地发现,喉咙间的鲜血喷射而出,将面前那一筐摘来酿酒的桂花,染得血红。 掌柜的倒地,剩下小孩子哇哇大哭。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用着和刚才老者相似的剑,却这么可怕。 孩子扑在祖父的身上哭喊,可惜祖父再也不能回应他。 瘸子笑了笑:“将这小娃娃的头砍下来,挂到那边的桂花树上去。” 身后的手下得了令,上前一步正要结果了那孩子的性命,却突觉一阵罡风来袭,心头剧震,急忙躲避。 瘸子看着突然出现护在孩子身前的老者,正是去而复返的剑客,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秦沧澜,我真是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开眼了,让我能再次遇到你,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 秦沧澜却没理他,转过身蹲下,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花。“别哭了,哭是最没用的事。如果想给你爷爷报仇,不如到一旁好好看着,怎么用剑杀人。” 孩子不懂什么叫报仇,却听懂了到一旁好好看着这句话。他听眼前这位“爷爷”的,因为他也用剑,却很和蔼。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活着。”秦沧澜面向瘸子,开口嘲讽道。“如果是我的话,断腿的那一天便会自杀了,免得活在世上丢人。” 那瘸子气得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姓秦的,我非要亲手撕烂你的这张嘴不可。” “可惜你的手太脏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秦沧澜面对着几十位精心准备的剑客,率先动了。抱朴剑毫不犹豫地出鞘,绕过瘸子攻向其身后之人,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好在都不是等闲之辈,并没有被秦沧澜一剑就占去便宜。 瘸子没法参与进这样的比斗当中,面色阴沉地在一旁观战。秦沧澜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开以后,他就一直派人打听着动向。直到前不久听说秦沧澜带着一把名叫抱朴的剑,横扫了幽州城外的一帮马匪,就又加派了人手,务必在秦沧澜出现在燕州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他,并且。 杀了他。 秦沧澜的境界虽然有所恢复,但只是到了二品上境便再也没法晋升一步。如果说现在的秦沧澜是在一步步攀登剑道高峰,努力地爬上三品境,那他之前的境界飞跃就是做过山车了。正正因为此,如今的他,没法在心境上给自己任何帮助,只能孤独地攀登着。 不过今日不算孤独,这个死瘸子的突然出现和所作所为,彻底地激怒了秦沧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