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自然不叫瘸子,他姓江,叫江畔。 江家是河北道有名的世家,当然,这个世家的历史并不长,在大成王朝皇室还鼎盛的时候,河北道只有一个姓氏声音最大,那就是陈。江家只是在大成衰落以后,趁机崛起而已。谁也不知道江家发家的第一桶金从何而来,就如同不知道江家突然得到的传家剑法从何而来一样。只知道江家如同野草一般,肆意疯长,称霸燕州。 江畔出生时,家里已经颇有权势,靠着金银笼络了一大批门客。江畔天分一般,但架不住江家一位位名师高手请来,倒也很快就让他将这些人的剑术学了个差不多。虽境界未到,可是一众门客已将他吹嘘到了河北道第一的位置上。江家又对他期望颇高,作为这一代的江家嫡长子,江畔可谓是风光无限。 直到那一年,青莲剑宗广邀天下剑客,齐聚青州。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天资聪颖,江畔在这里遇到了秦沧澜。 这一遇,便毁了一生。 秦沧澜为人心高气傲,对分去他不少风头的江畔本就不爽,更不用说江畔在聚会期间,屡屡仗势欺人,不少江湖人士被他欺负得很惨。秦沧澜嫉恶如仇的性子,怎能一直容忍他,所以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青莲剑宗大会期间,严禁私斗,二人便站上了生死台。彼时的秦沧澜声名还未完全彰显,江畔完全没把他当回事。直到秦沧澜向他证明了,在绝对的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 江畔轻而易举地就败在了秦沧澜手下。只是那时候的秦沧澜确实太狠辣了些,他不光要击败江畔,还要惩罚他。长剑划过,两条脚筋轻松划断。秦沧澜冷笑道:“你以后可能再也没法用鼻孔看人了,看人鼻孔还差不多。” 尽管秦沧澜手段残忍,可众人却没法说什么,因为二人上的是生死台。秦沧澜就算杀了江畔,也合规矩。 下台后的江畔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整个人疯魔了。除了跟在身边的人之外,又从河北道江家调了不少门客过来,加起来将近四十人,竟没能将秦沧澜拦下,反倒是被秦沧澜杀了个血流成河。 秦沧澜根本没拿江畔当回事,他那时满脑子都是纵情江湖。可是对江畔来说,这个人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般,将他拥有的一切风光,都给毁了。 瘸了腿的江畔变得阴狠毒辣,虽然在武道一途无法再精进,可是凭着阴沉的心思,江畔倒也夺取了江家的家主之位。 只是从那时起,江家就变得低调起来,不再参与任何大事。家里的生意也取消了十之七八,只有两三成还在运行。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六年前赵光登基,江家居然受邀进京朝拜,还获了个侯爷的爵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算是地道江湖人的江家,居然早早地就偷偷抱上了赵光的大腿,立了那从龙之功。 江家重回巅峰,更胜从前,可是江畔心里的那只“鬼”还没死,他一点都不开心。彷佛活着已经没有了目标一般浑浑噩噩。 直到秦沧澜重出江湖的消息传来,江畔终于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秦沧澜的命。 秦沧澜有些气喘。 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用的剑也不是当年那把轻便又锋利的“春江水”,同时应敌这么多人,着实有些辛苦。秦沧澜看着不远处的瘸子江畔,有些后悔。 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杀了他,那就不会有今日之事,掌柜的也就不会惨死在一边了。 江畔豢养的杀手们虽然称不上绝顶高手,只是二品境界,可是对于同样二品上的秦沧澜来说,已经够了。 抱朴剑挥舞的速度已经有些慢了,招式的施展也有些力不从心,一个没注意,身上竟然被刺了一剑。秦沧澜闪开身,有些愕然地看了看伤口,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沧澜剑神,呵呵,好一个沧澜剑神。 秦沧澜突然大笑起来。 “半个甲子前,我于天下已是无敌。被虚名所误,以沧澜剑神名号沾沾自喜,从此境界停滞不前。可我忘了,那名号是天下的江湖人送的,这天下的江湖人,又有几个好人?能安多少好心?” “秦沧澜蹉跎大半生,竟仍不知不破不立的道理。什么沧澜剑神,不过一个会受伤,会失败,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老了的老匹夫罢了。” 江畔听得眉头紧锁,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有种极强烈的不详预感,连忙下令道:“快,杀了他。” 杀手们领命正要上前,只见秦沧澜飞身而起,站于那酒肆的棚顶之上,须发皆飞,右手横持抱朴剑,左手食指中指化指为剑,点在抱朴剑之上。 与多把兵器相交却没有任何损伤的抱朴剑,居然在这指剑之下,如同被雷劈一般,应声而裂,剑身化作无数碎片,朝着杀手飞去。 每一片,都蕴藏着极丰沛的剑意。 杀手们举起兵器阻挡,谁知那些碎片的威力竟远超预料,不少人仓促之间受了伤。 江畔变了脸色。这些年来,自己的武道境界虽然停滞不前,可是见过的高手却是越来越多。自己手底下,哪怕是二品上境界的人也有过。秦沧澜的消息传开以后,多方确认他只有二品上的境界,刚刚的交手也确实验证了这一点。 可是此时此刻,秦沧澜身上所爆发的气势,境界已经不是江畔可以看得透的了。 抱朴剑身碎去,秦沧澜手上却还剩一把剑。 藏于抱朴之中的,赫然是另一把剑,通体泛着银光,寒芒点点。 秦沧澜笑声又起:“是了,是了,是我自己与自己过不去。秦沧澜就是秦沧澜,这么多年又何曾真的变过。不周小子,抱歉了,这次我要食言了。” “我曾见过自己,见过众生,见过天地,我以为这便是三品九境。可是无为老道士,你将天下人骗得好苦。今日,我不见天地。我要凭手中之剑,为自己立一方天地。” 他居高临下,如同谪仙人下凡一般潇洒。 “江畔,你可后悔?” 江畔双眼赤红,紧紧抓住轮椅的把手:“换作是你,你会后悔吗?” 秦沧澜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也不会后悔,看你跟我想的一样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 手中剑飞出,速度极快,极窄的剑身却裹挟着风雷之声。江畔双手持剑格挡,手中花高价寻来的名剑不负信任,弯曲到了极致,但终究没有破裂。只是剑身可挡,剑意难防,丰沛无比的剑意将江畔身下的轮椅震得粉碎,江畔自己也飞出去几丈远,撞在对面的巷子墙上。 秦沧澜紧接赶到,收回飞剑,正要去抓江畔,杀手们再次靠了过来。秦沧澜面露一丝暴躁:“都给老夫滚开。”手中剑接连挥出,仅凭剑意便逼得杀手不敢靠近。 江畔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并未感到有多么难受,就算是再中十剑,百剑,也远远比不上报仇无望来得难过。 秦沧澜抓住他的衣服,如同拖着一条死狗般将他拽到掌柜的尸首前,招手唤过那孩子:“小孩儿过来,想不想给你爷爷报仇?” 小孩儿看看惨死的爷爷,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杀了他,我带你走。”秦沧澜语气温柔,话的内容却有些惊人。 孩子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话都还说得不够利索,偏偏能听懂杀的意思。见秦沧澜按死了江畔,他鼓起勇气拿起地上的碎石,朝江畔的头砸去。只是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砸了一下之后,江畔挣扎着抬起头,龇牙咧嘴地盯着他,如同魔鬼。 那孩子吓了一跳,退后两步跌坐在了地上,可又不知道想到什么,重新寻摸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瓦片,这一次,他奔着的是江畔的眼睛。 在江畔痛苦的叫声中,秦沧澜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无暇去管四散而去的杀手,秦沧澜将那掌柜的尸首背起。人死了,如果还要曝露在天地之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小孩子收拾着酒肆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祖孙两个虽然不怕辛苦,可是毕竟只有桂花酒这么一样说得去的东西,卖不上多少钱,那些真正的富贵人家,又怎么会放下身份来他这小小的酒肆吃酒。不过是些街坊邻居,路过旅人尝个新鲜罢了。秦沧澜也不去催他,反正自己也没有个目的地,又何必急着出发呢?破家值万贯,在旁人看来稀松平常甚至不值钱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活着的希望。 从灶台下翻出几十枚铜板,像极品珍宝一样藏进衣服里。孩子牵着秦沧澜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还有背上的尸体,消失在燕州城。 这一日之后,一个消息传遍天下。 半个甲子前的沧澜剑神秦沧澜,八月十四重入一品境,境界更胜从前。据说那剑意滔天,高得很。 到底有多高? 顶天立地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