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怀永侯,乃是王氏一脉立下过战功的君后。 而其嫡长子王璟言,曾是个如珠似玉般的贵公子,十三岁承袭爵位之后,人人便称其为小侯爷,是个名声极好、也极聪慧的人。 大厦将倾,殃及池鱼。 无论你昔日是何等的尊贵,在皇权之下,一朝被捧入云端,一朝便能跌入泥泞。 纵使这一次首犯为宁国公等人,怀永侯几乎无罪,但其在朝中势力不够,依然难逃株连,这个昔日人人惊羡、尊贵无比的小侯爷,此刻也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地被薛兆押在泥地里,狼狈又屈辱地跪着。 姜青姝无意间对视上他泛红的双眸,怔了怔。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如果忽视他要杀她的话。 只是这种刺杀失败被按住的姿态、不甘又怨恨的目光,不知为何,竟令她心头一动,无端有种熟悉感。 她联想到了以前玩游戏遇到的那个角色。 爱上她,又被她抄家,于是爱恨交织地拿着匕首刺杀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姿态、这种怨恨的眼神,就连临死前,也要说下&34;我在阴曹地府等你&34;这种话。 当时给她冲击太大了,以致于她记了很久。 姜青姝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的郭氏父子连声求饶,只觉发生刺杀这种事无异于大祸临头,迟迟未曾听陛下表态,更加惶恐不安。 张瑾垂下右手,广袖滑落,挡住还在淌血的指尖,寒声道:“刺杀陛下罪该万死,拖出去,枭首。&34; 王璟言被按在地上,闻言低低冷笑了声。仿佛已经预见会被杀的命运。 薛兆应了一声,立刻扯过绳子潦草地将人扭着双臂一捆,随后把人拽起来,正要拖出去处理掉,姜青姝突然出声道:“慢着。” 薛兆一滞。 张瑾侧身看她,骤然眯眸。 姜青姝抬起右手,往下挥了挥,示意薛兆重新把人押跪下来,随后不急不慢地抬步上前,俯视着这个人屈辱又不甘的脸,问:&34;为何刺杀朕?&34; 王璟言冷笑:“陛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34;那让朕猜猜看。&34; 她笑了笑,缓声道:“你成了罪奴,被昔 日的下属同僚欺辱,被买了你的主人家当作苦役日日鞭 答,或许生不如死?所以你急于报复,想刺杀朕,朕若在这里出事,连同欺辱你的整个郭氏一族也会获罪,你也算发泄了心头之恨。&34; 跪在地上的郭氏父子闻声一怔,郭淮当先往前膝行几步,大呼道:“陛下!陛下英明!都是这无耻贱奴蓄意报复……想要将臣一家拉下水,臣等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便是借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万万不敢教唆人刺杀陛下啊!&34; 郭淮身后,其幼子郭铨也跟着大呼道:&34;陛下,臣郭家冤枉!&34; 他们从刺杀发生开始就一直拼命喊冤,吵得人头疼,张瑾不悦地皱眉,冷声叱道:&34;噤声。&34;嗓音寒冽,令人一颤。 张相一开口,几人瞬间没了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姜青姝没有看郭氏父子,而是继续伸出食指,抬起王璟言的下巴,端详他的脖颈上残留着的鞭痕,继续说:“可是这些伤算什么呢,朕已经给过怀永侯府恩典了,免了你们流刑。” &34;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张卿只想将你枭首,而朕,想将你们整个怀永侯府皆凌迟泄愤。&34;刺眼的日光从她的脑后投落下来,少女漆黑幽深的双眸隐在阴翳之下,令人胆寒。王璟言被迫仰着头,喉结滚动,乌黑莹润的眼珠子里倒映着她的脸。他脸色泛白,猛地闭了闭眼睛,气势竟弱了几分。 “奴一人所为,和家人没有关系,陛下要杀就杀奴一人……”&34;哪有这么好的事呢?&34; 他又咬紧了牙根。 姜青姝放开手,示意薛兆也松开压制他的手,薛兆迟疑着松开手掌,王璟言失了压制的力道,依然颓然地垂首匍匐,他的双臂被缚在身后,散落的登发挡住如玉般漂亮的脸,看起来屈辱狼狈,又透着一股被凌虐的美。 她见了,不由得轻啧一声。 她也没什么特殊癖好,不过这副样子,看着真是让人想折辱他。 真实代入进来,她算是有些明白了有些里折辱高岭之花的爽点在何处了,这种人羞辱起来,的确是比那谢安韫那种越羞辱越兴奋的变态有意思多了。 她猜,若先前公主府谋反之事她反应迟钝些,真被谢安韫掳走,成了他的禁脔,只怕是在谢安韫面 前也会落得王璟言这副样子,被他折辱取乐。 毕竟,谁会不喜欢呢? 在碰到她之前,类似的折辱,这个王璟言只怕是尝尽了。 她暂时没有表态,只示意薛兆把人押下去,又冷声吩咐道:“把他的家人一道收押,郭卿管教奴仆不利,刺杀也难辞其咎,待朕探望完姨母,再行论罪处置。&34; 郭氏父子闻声一抖,慌忙俯首道:&34;是。&34; 姜青姝理了理袖摆,又踏入了院门。 张瑾冷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随着女帝进去。他什么都没说。 邓漪还有些惊魂未定,偏头和身边的向昌对视一眼,又看向张相的背影,欲言又止。向昌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寻机提醒陛下?” 张大人方才护驾受伤了。 其他人是看得清楚,张相是如何徒手抓住那把匕首,及时护住了陛下,陛下原先似乎是想过问他情况的,只是被王璟言和郭氏父子一打岔,反而将张大人忘记在了一边。 张大人自己也没说。 血流得那么多,被广袖遮住,他竟能面无表情,好似没有受伤一样。 邓漪琢磨了一下,无法看透陛下和张相之间微妙的气氛,便摇了摇头,慎重道:“莫要多事,你我做好分内的事便可……与其干涉张大人的事,倒不如留意那个王氏罪奴……&34; 以她伺候陛下多日、对陛下的了解,倒是觉得陛下虽口头上那么说,实际上并不会凌迟对方。本就是低贱罪奴了,命薄如纸,杀与不杀,本就区别不大。 向昌问:“难道你觉得,陛下对那个王璟言——” 邓漪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34;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别忘了这次陛下来郭府,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34; 而是为了军粮之事。 而另一边,女帝正在探望卧病在床的大长公主。 郭氏女眷小心侍奉在床前,女帝作为小辈,亲自喂了公主服药,嘘寒问暖,温言切切,没有提半个字的刺杀之事,但另一边,内禁军千牛卫又以护卫陛下安全之名,往郭府加派了人手,令全府上下战战兢兢,好似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这种上下飘忽的态 度,倒令人难以捉摸,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郭宵能混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心思活,如果说方才被刺杀吓懵了,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稍稍冷静下来一细想,就约莫悟出了什么。 且张大人没有叫刑部的人过来。大有私了之意。 等女帝探望好秦晋大长公主,踏出这居室,老夫人卢氏便携子孙迎了过来,率先拜倒在女帝跟前,请罪道:“臣妇有罪,仰承陛下重恩,却未能调教好家奴,险些令陛下遇刺、国祚不保,实为万死不足以谢罪!臣妇自知不赦,谨以携子孙免冠徒跣肉袒请罪,为表明郭氏全族并无谋逆之心,更愿为陛下分忧,说动族兄为陛下分解决西北军粮之事……&34; 这刺杀,说巧,也巧的很。 巧就巧在,正好碰上女帝要令卢家出手的时机,本来郭家人还能继续装傻下去,结果刺杀这事一发生,郭家瞬间有了谋逆的嫌疑,想要乞得女帝宽恕,低调盖过这件事,就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筹码了。 前提还是,这任女帝是个仁慈的君王。 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先帝,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胆敢挑衅君威,动辄便是血流成河,毫不手软。 想来小皇帝全程没发火,也是在打这些主意。 姜青姝见卢氏如此自觉,倒是很满意,没想到借了这机会敲打了对方,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心情很好,和颜悦色道:“朕并未受伤,念在此奴身份特殊,且郭氏子弟在朝中勤恳为政,朕相信你们并无谋逆之心。&34; 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目的。 张瑾立在一侧,淡淡看着。 他这一次随行,几乎只有个刷脸的效用,实际上她已经很擅长独自应对这种事了,也知道如何对这些人攻心,不需要他来帮什么忙。 然而若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会发现,一贯仪态举止皆十分讲究、堪称严格的张大人,站立的姿势已经由双臂下垂,变成了拢袖站着,这在陛下面前稍微显得轻漫懒散了点。 事实上,张瑾的左手捏着巾帕,正用力按着还在流血的右手。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其实臣子护驾,是忠心的表现,也算是大功一件,然而女帝当时只顾着盯别人,没有看到,他也懒得自提。 提了就略显刻意。 /受伤是偶然,但刻意说了,看似是在表露忠心,然而她心知肚明他不算什么忠臣,那么他强调自己受伤,就莫名有一种表达在乎、刻意卖惨的可笑意味在。 但反向一想,他为了这种可笑的想法忍着流血,痛到骨头里都不说,又好像更显得幼稚,好像在欲盖弥彰。 怎么都不对。他应对她时,这种自我矛盾的状态已经越发频繁了。 好在,血已经凝固在了指缝中,伤口也快不流血了。干脆算了。 张瑾拢袖站着,因失血略多,唇色略显得发白,更衬得侧颜冰寒。 那边,卢氏听女帝如此说,轻轻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 &34;那罪奴……&34; &34;朕对卿全府既往不咎,这罪奴是在郭府上不能留了。&34; 姜青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就转身,从张瑾身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