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未曾说得太明显,郭家人面面相觑,随侍在女帝身后的邓漪已经听出了弦外音——不能活着留在郭家,自然是要么赐死,要么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陛下不像是荒淫滥情之人,也不知道是否看上了这个昔日的小侯爷,像这种罪奴,身份低微,京中偶尔也有宗室喜欢收为脔宠,偶尔取乐。 其实早在刺杀之时,邓漪就注意到陛下看着那王璟言的目光,似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总之,须得做好这方面的打算。 邓漪便私下里嘱咐薛将军把王璟言又提过来,并准备好鸩酒、白绫等,但除此之外,也备了干净的衣物。 屋内幽暗。 王璟言静静跪着,双手被捆在身后,全身都被折磨消磨了一圈,麻布破衫套在身上,弯曲的脊骨也分外突出。 清瘦孱弱,却又卑微至极。 这些日子他受尽苦楚,沧桑染满昔日尊贵肆意的眉眼,刺杀失败之后,只觉得死期将至,更没了多少生气。 姜青姝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倒是有些意外。 邓漪有些时候太能琢磨她的心思了,有时候很是贴心稳妥,有时候又会做得过度。……比如现在。 姜青姝的本意,其实不需要过度解读。 这个王璟言,虽说相貌好看,但她是真的想杀了算了,她都赦免他全家流刑了他还要刺杀她,就算她心软,君王的威严也不容挑衅。 但她既然对刺杀之事既往不咎了,自然也不能以弑君之罪杀王璟言,且她还是要立一下仁慈君王人设的,这话就说得隐晦了些。 ——朕仁慈,赦免他了,但王璟言不能活着留在郭家了,你们郭家人就私下里把他处置了吧。她是这个意思来着。 就,邓漪可能理解偏了? 姜青姝:&34;… 姜青姝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借着幽暗的光,慢慢打量着这个她想处死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此人清俊的外形竟与赵玉珩有些相似,都是如珠如玉一般的人,只是生于世家大族,无奈地被家族所拖累。 罢了, 那她亲自送他一程吧。她慢慢走上前去。 王璟言垂着头,微微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睫毛轻轻颤抖。 他 听到轻微碰撞的声响,随后,一只拿着瓷瓶的手,慢慢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鸠毒。 &34;朕赐你全尸。“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 他睁开眼,缓缓抬头,目光沿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腕,慢慢落到天子华美的衣袖上,最后近距离地对上她深晦的眸子。 十几岁的女帝,正冷漠地俯视着他。 王璟言仰着头,脖子往后弯折,须臾又偏首看向那瓶鸩毒,喉结滚了滚,抿唇道:“全尸?沦落至此,我本就不打算苟活了……&34; &34;你不堪受辱,然而受党争迫害、比你还要惨的人,还数不胜数。&34; 她打开瓷瓶盖子,轻轻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刺鼻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令他一瞬间眼尾充血,呼吸急促起来。 死亡的恐惧瞬间席卷大脑,他咬牙道:“只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 &34;死人没有资格求朕。&34; “陛下。”王璟言挣扎着俯身,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34;“奴恳求陛下……&34; 他突然这么放低身段,让她有些惊讶起来。 &34;只要陛下肯放过他们……奴临死前,以此贱陋之身,什么都能为陛下做……&34; 这样卑躬屈膝地磕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男人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羞耻,语气哀求:&34;奴刺杀陛下,的确是想拉郭家下水……奴已经后悔了……若陛下不嫌弃,奴甚至可以服侍陛下……&34; 她俯视着他,缓缓眯起眸子。 谢谢了,虽然他长得好看,但她也不是很馋他的身子,毕竟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好看的人。 不过她有些好奇。 &34;很多人对你欲行不轨吗?&34; 她知道越是站得高的人,跌落下来越凄惨,但并没有详细打听过他的遭遇。 少女的嗓音清脆平静,像是纯粹好奇,然而她话脱口而出的那刻,地上的男人很清晰地僵住了,随后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捏成了拳,淡青色的粗筋从脖子一路延伸到额角,分外狰狞。 他含恨道:“为了羞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奴 拼死反抗,也姑且只能——” 他喉间一梗,随后又抿紧唇,垂落睫毛,再次伏低那张俊秀漂亮的脸。 &34;奴拼死保全,身子还算清白,奴愿意在临死前服侍陛下,用以谢罪……&34;他绝望地闭着眼睛。 实时陡然跳了一下。 【官奴王璟言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保全家人,拼命在死前对女帝邀宠,乞求对方的怜悯。】 姜青姝: 怪惨的。 她捏着掌心的鸠毒,看着虚空消退的字后,男人再次仰起的那张漂亮的脸。这是痛苦羞耻、委曲求全的目光。 &34;求陛下……奴也学会……怎么服侍人,求陛下不要嫌弃奴的身子……&34;他说罢,甚至往前膝行一步,用额头蹭她垂在一侧的指尖。姜青姝:???你不会吧,来真的啊?这给她一下子就整不会了。 其实,姜青姝但凡将实时往上多翻一翻,就会看到邓漪提点王璟言的消息。为了伺候好天子,内官有时候也会在朝臣面圣之前给予提示。这次也是一样。 邓漪担心陛下对这罪奴有意,对方却过于桀骜不驯惹怒陛下,于是她便提前提点了王璟言一番若他想活命,就乖乖放下尊严,主动一些,或许可以有转机。 他别无选择。要么带着全家一起死,要么做脔宠。 罪奴之身不能进后宫,但就算是做女帝的男宠,哪怕是最低贱的奴隶,也没有人敢随便打骂,在天子身边总比在郭府的日子好熬多了,若能把女帝哄开心了,说不定能让家人有摆脱奴籍的一日。 这可比死要划算得多。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道理,邓漪不需要和他多说。 但其实,邓漪当时并没有太抱希望,她从前在掖廷任职,这类事情见过的太多了,那些因祖上犯罪、生来就是罪奴的人,往往在拼命挣扎着活下来;而那些从前身份高贵的人,却最为脆弱,一般熬不了多久就会寻死觅活。 张相是前者。从天生卑贱到万人之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而这王小侯爷,约莫是后者吧。 屋外,邓漪和向昌守在门口,下意识看向张大人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在掖廷时,曾听那些年岁大的老人说过张大人为罪奴的往事。 这位如今权 倾朝野,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嚼舌根子,他们都是偷偷地炫耀着说,什么以前的张大人就是跪在雪地里挨鞭子,不管是身份多尊贵的人,哪怕是王侯,进了那掖廷都一样。 那时他们抽鞭子,都是往死里抽的,从未把他们当人看,毕竟没有人能从掖廷里活着走出去。 谁知会打了未来的宰相。当年打张瑾最狠的那个人,后来莫名就上吊死了。 张瑾静立树下,回想着今日种种。 女帝低眼望着那罪奴、用手挑起那人的下巴时,那副清淡打量的姿态,当真令他回想起了初见先帝时的场景。 她很像先帝。侧影、语气、举手投足都那么像。 仿佛旧日重现。 只不过,他早已由跪在地上的罪奴,变成了洞若观火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别人在这场可怕的噩梦里挣扎。 寻死觅活,懦夫行径,只有暂且低头,才能有机会反噬其主。 张相越发认为小皇帝和先帝很像了。不,她甚至更可怕。 虽手腕不及、魄力不及、狠辣不及,但以此速度成长下去,若不及时扼杀,她就会成为下一个先帝,甚至比先帝更有威胁。 他该庆幸自己眼光毒辣,早早就看出她的虚伪,并及时没有让自己被蛊惑。 “大人。” 薛兆从身后唤他,犹豫着看向那间屋子。 &34;只是赐死,何以进去这么久……&34;&34;等就是了。&34;他冷淡回,把潦草处理过伤口的丝帕扔给薛兆,&34;处理掉。&34; 薛兆欲言又止。他按着腰侧的佩剑,频频回头,凑近压低嗓音:“我看邓漪的意思,陛下该不会对那个王……” &34;那又如何。&34; 冷淡的四个字,堵得薛兆哑口无言。 薛兆挠了挠头,心道:当然不如何,他这不是担心张大人您嘛,您和陛下睡都睡过了,万一陛下收了男宠,你真不吃醋? 但观张大人侧颜,一如既往地冷漠,好像女帝再收一百个男宠都跟他没关系。 是是是,您不在乎。 您弟弟都能和陛下一起风花雪月,您要么特别大度,要么完全不喜欢陛下。薛兆在心里吐槽了一声,转身 走开了。 不过须臾,女帝便推门而出。“进去整理一下他。”她说。 那王璟言并没有死。 守在外头的内官心中了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衫,进去安置了,人人心中都道:看来今后陛下身边又要多一人了。 张瑾回过神来,远远地看着那边忙碌的人、以及刚刚出来的女帝,眸中满是冰冷的嘲弄,不无讽刺地想:果真是滥情之人。 与如此滥情之人度过荒唐一夜,他念到今日,才是可笑。 她有哪里好的?天下任何女子,都比她好一万倍。 滥情的女帝已经要摆驾回宫了,但她突然吩咐了左右什么,随后独自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偏头看着他。 她盯着他的脸,像是探究地在看什么,令他一度皱眉。然后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张瑾:&34;……&34; “陛下有什么事。” 张瑾欲往后退,将袖子迅速扯开,她却追着他又往前一步,双手拽着他的袖子,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说:“爱卿别动。” 她的双手拽着他的袖子,往上麻利地一卷,露出他满是血的右手。她惊讶:&34;你真的受伤了?!&34; 张瑾:&34;……&34; 张瑾抿紧了唇,再也没了耐心,冷冰冰地要抽出自己的袖子,她却抓得死紧,因为他的力道往前踉跄一步,他又见她要跌倒,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上臂,随后被烫到似地迅速撤手。 “陛下!” 他嗓音骤寒,心头火起。 她好似习惯了他这种态度,根本不理他,麻利地打开一瓶金疮药,抓着他的手,轻轻将药粉撒上去。 他又要抽手。 &34;臣没事,不劳陛下关心。&34; 她却固执地揪着他的小拇指,用食指推着药粉,将其填满伤口,被刀割开的皮肉痛得抽搐,连带着心也跟着猛然一抽。 她有些奇怪地抬眸,瞧了他一眼。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她说:&34;朕只是帮你包扎一下,难道你想回家被阿奚看到这个样子吗?&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