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最想的事,就是娶七娘为妻。 若她喜欢自由自在,他便带着她去浪迹江湖、看遍天下美景,有他在,她永远都不会担心有危险;若她喜欢安定平静的生活,他就找个她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与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总之,没有别人打扰。 他可以一辈子好好地陪着喜欢的姑娘。 如今,第一个想法大概是不行了,她是皇帝,肩负着国家百姓的责任,不能与他远走高飞;而第二个愿望,即使她身边唯一的君后已经去世了,可帝王终有一日会充盈后宫,永远都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 既是深深爱上的姑娘,怎么可以和别人分享? 在她睡着的时候,张瑜守着她,一直在发呆,想了很多。 他讨厌皇宫,又想,如果能看到七娘,也许也不是不能忍下来,说不定可以试试呢?他讨厌七娘和别人在一起,又想,只要七娘也喜欢他,也许这个也可以忍? 除了这两点,还有再也不能随意舞刀弄枪、被迫学习规矩、不得不勾心斗角等问题,甚至连大着肚子怀孕都想过,这少年皆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为了喜欢的人放弃。 可全部一合计,他就彻彻底底,迷茫了。 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因为家贫买不起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然后亲眼看着别的富贵家的孩子买下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他一辈子也许都要留下这样的遗憾了。 张瑜说完这话,身边还在哄他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她还拉着他的袖子,望着少年薄红的眼尾,彻底无言以对。 她干巴巴道:“朕不值得阿奚牺牲太多,还会有更好的……” 他说:“我就要这个。” 她沉默。 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的袖子,睫毛轻落。 这少年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她,乌黑的眼珠子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漂亮摄人,又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他眼角带泪,却倏然露出一抹明艳至极的笑来,说:“我不会给七娘带来麻烦,也不是要怪你。” 姜青姝当然知道,他没有怪她。 但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堵得慌。 张瑾不会允许张瑜进她的后宫,就算他那边松动,姜青姝也不是很愿意。 他是张瑾的弟弟,将来总会夹在她和张瑾之间为难,以张瑾之势,势必不会允许弟弟受到任何委屈,张瑜至少会是贵君,甚至会成为继后,这对如今的张党来说又是一大助力,从利益的角度上考虑根本就不可取。 从感情上说,这样,无异于剥夺张瑜的一切,连赵玉珩这样出身世族、饱读诗书恪守礼法的人,进了后宫都能被磨灭少年意气,何况是眼前从未受过任何规训的少年? 她抬手,摸了摸少年冰凉的脸颊,他眼睫微垂,望着她。 “朕不忍心。” “对朕来说,阿奚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每 次朕一看到,就觉得又高兴又暖暖的,朕不想让太阳落下去。” 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望着他:“所以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朕的心里,阿奚一直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张瑜怔住,眸底有光涌动,“是么……” “嗯,不骗你。” 她仰头望着他,唇角扬了扬,笑容鲜活明媚。 其实她才是他的太阳,张瑜忽然忍不住,猛地抱住她。 姜青姝才睡醒,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头发也只是披散着,突然被他这样紧紧抱进怀中,怔了怔,神色有些不自在。 只是一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忽然又觉得,这个拥抱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意味,无比纯粹。 她稍稍放松,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四周静悄悄的,外头守着的宫人还没有发现她醒了。 “阿奚。” “嗯。” “你阿兄来过么?” “来过,听闻你还没醒,便又走了……他最近似乎很忙,七娘是不是也要处理很多朝政?” “嗯。”她静静闭着眼睛,在他肩头蹭了蹭,“但朕已经歇息好了,阿奚一直守着朕,现在才更累才对,等会朕处理政务的时候,你就去偏殿歇息歇息吧。” “好。” 少年轻轻捏了捏她鼻尖,惹得她抬头看他一眼,第一个敢捏皇帝鼻子的人在这里,还若无其事地低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柔软的发梢扫过脖颈,又轻又痒。 平时习惯于拿杀人刀剑的侠客,此刻却温柔成了一滩无力抵抗的水。 短暂的二人独处后,秋月便走了进来,看见陛下醒了,叫宫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 姜青姝展臂站在殿中,让宫人一一为自己换上属于帝王的衣服。 金丝银线勾勒龙袍,金银玉石碰撞作响,旒帘遮蔽双眼,瞬间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 张瑜在一边看着,当初他在南苑救她之时,她是一身骑装,后来平息叛乱,也仅仅只是换了轻便的常服,今日他才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最为熟悉的七娘是怎么逐渐变成那个端庄威严的女帝。 姜青姝一边更衣,一边对邓漪吩咐道:“去传张瑾及六部尚书、以及兵部侍郎李俨,让他们即刻入宫觐见。” “是。” 邓漪躬身退下。 秋月出声问道:“陛下歇息其间,淮阳大长公主曾求见数次,陛下不先见么?” 淮阳大长公主,是上柱国之妻,也是赵玉珩的祖母。 他们有些过于急切了。 不用想便知是为何而来。 君后薨逝,赵氏一族的状态必然十分矛盾,既对未来感到不安,又急于在皇帝跟前缅怀君后、表达悲伤,深爱君后的皇帝看到已故的君后的家人,或许会为了君后的在天之灵,好好优待他的家族。 何止赵家,也许旁人也在这般琢磨,与谢党扯上关系的人,约莫这几日拼了命都想扯掉与谢 党的联系,重新洗白自己,而剩下的人,大概就在思考今后的朝局。 姜青姝按了按眉心,微微压低嗓音:“君后薨逝,朕心中悲痛,不便接见。” 秋月瞬间便明白了。 天子过于悲痛,只是强行打起精神处理政务,不敢再见与君后有关的任何人事,以免念及难过事,彻底荒废朝政。 这样说,倒也合理。 秋月是知道君后假死之事的,陛下虽难过,却没有太过悲痛,但她的真实情绪却不能这样明显得表现出来,周围的人在虎视眈眈,都妄图在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揣测出她的想法,说不定有人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再逼陛下选秀。 现在,在别人眼里,陛下是一个连君后的尸身都抱着不放、悲痛得直接晕过去的痴情之人。 陛下越对君后痴情,赵家也越会安心。 秋月这样想着,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陛下的脸——陛下最近殚精竭虑,就算睡眠补回来了,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苍白,正好符合此刻该有的状态。 秋月轻声道:“臣再命御膳房备些清淡滋补的饮食,再传太医来候着,等陛下议政完再为陛下请脉。” “还是你考虑周到。” 换好衣裳,姜青姝又偏头瞧了一眼阿奚,朝他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 很快,几位大臣们都已在紫宸殿中聚集。 每个人心里约莫都清楚要做什么,虽然这几日皇帝一直不理朝政,但有张相压在上头,无人胆敢偷懒分毫,甚至因为这件惊天谋逆事件的发生,六部的工作量都已经翻了数倍。 六部一部分人叫苦不迭,一部分人心惊胆战,一部分人则尤为激动亢奋,一个个全忙到精神恍惚,但也都随时做好了被女帝传召的准备。 不过,他们对“帝大恸”的概念还是轻了些,在看到脸色苍白、明显清减不少的天子之后,他们皆惊了一下,心中都有所触动。 陛下看起来气色糟糕成这样,可见悲伤不是假的,却还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 吏部尚书郑宽对小皇帝好感大增,不禁出声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伤心过度。” 姜青姝道:“多谢郑卿关心,只是国事堆积,朕无法安心歇息。” 郑宽道:“臣等皆在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必忧思。” 姜青姝淡淡一笑,不作言语。 张瑾听到他们的话,也抬头看向她。 自她去秋猎后,他们这算是见的第一面。 张瑾知道她安排周密,谢安韫不会拿她怎么样,但终究是兵行险着,当得知她是一路半昏睡着回来时,张瑾就直接来了紫宸殿,只看到被阿奚护在床内、静静沉眠的少女。 有阿奚堂而皇之地陪着,他好像连多看一眼,皆显得有些不正当。 张瑾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便没有再看。 现在,不是在起居的后堂,而是在堂而皇之地议论朝政大事,他才终于仔细看了她一眼,但 看到她的脸色时,便又微微沉默了。 他其实不信她会悲痛成这样。 她是个会四处的算计人心的滥情之人,如先帝一样,先帝独宠贵君数载,亦有无数佳话,临到头来弃之却毫不犹豫,若说她为赵玉珩而伤心,他信;若说她悲痛到极点甚至昏了过去,他不信。 但看到她这么苍白的脸色时,张瑾一时四平八稳的心,又有些轻微摇摆起来。 阿奚一直贴身守着,怎么还会如此……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在想什么,先平静地对几位大臣说了一番这次谋逆事件的看法,随后一一询问了几位大臣,最近六部的事务可有耽搁。 五位尚书依次回答完,便是在场官位最低的李俨上前奏对。 这个平时被谢安韫死死压着、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刑部侍郎,已经意外暂代尚书职位处理兵部事务,虽然稍显得局促狼狈,但说话还算条理清晰。 她迅速扫了一下此人的属性,忠诚度80政略75,是个能用的,便直接道:“既然兵部尚书一位空缺,那便由你接任这个位置。” 李俨:“……啊?” 他没想到皇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选了自己做兵部尚书,茫然中又带着点受宠若惊。 他愣了许久才回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跪下拜道:“谢陛下!” 她说:“北方战事还需兵部统筹调度,爱卿松懈不得,把最近的兵部事务整理好,事无巨细,明日早朝时呈给朕。” “是。” 姜青姝又看向吏部尚书郑宽:“明日朕一早,朕会封赏提拔这次的有功之臣,郑卿这边应当有名目。” 郑宽应了声。 姜青姝便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只道:“汤桓留下。” 刑部尚书汤桓闻言,精神微微一振,他早已整理好谢党曾犯下的数个大罪,就等陛下什么时候发问了,他好大施拳脚。 果然,姜青姝道:“谢安韫谋反计划周密,必是蓄谋已久,只是谢临终究是朕的老师,早已以死彰显其忠心,不知爱卿怎么看?” “陛下!断不可因此事轻饶谢氏一族!” 汤桓抬手道:“臣明白陛下仁慈之心,只是谢家之罪何止谋反!臣这几日一直在调查审问,这些年来,谢氏一族与朝中诸多大员私相授受,以职权谋取一己私利,残害构陷忠良,甚至侵占无数良田、杀害无辜百姓,其罪罄竹难书。” 汤桓嗓音洪亮,字字激愤,话毕,将袖子里事先罗列好罪责的奏章递给了一边的内官。 姜青姝翻开他写好的奏章,仔细浏览,看得有些咋舌——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敌人,这话说得没错,谢党做了什么,这汤桓心里是门清儿,平时有所忌惮,现在对方已经落到了自己手里,他只管落井下石。 姜青姝冷声道:“明日下朝后,由汤卿全权负责查抄谢氏一族,谢氏上下全部族人悉数下狱,若有抵抗者,杀无赦。” “臣遵命。” 汤桓拱手一拜。 姜青姝放下手中的奏章,慢慢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汤桓连忙后退一步垂首,听到她低声问:“谢安韫还押在刑部大牢,近日你可有从他那审出什么?” 汤桓一滞,摇头道:“臣对他用过刑了,谁知此人骨头太硬,什么都挨得住,甚至根本不怕死,像个疯子一样还在猖狂……” 疯子。 越是穷途末路,越是在发疯。 此人兵败之时,被活捉着跪在地上,便是双眸发红、一副要同归于尽的骇人模样,甚至任凭肩膀上的箭伤流出越来越多的血,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死。 他如此决绝,却大概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因他自戕而死了吧。 姜青姝道:“朕要亲自去刑部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