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见思卿,只把聘书交给孟宏宪,道:“孟家本就是做瓷绘的,四顾轩里的回瞰阁原是瓷艺研习社,小姐若去,便安排在瓷艺社,如何?” 孟宏宪冷哼道:“那瓷艺社如今就是废墟一片,让小女过去,是拾荒么?” “小姐若同意过去,自然是要收拾的。” “可是,小女如今还未经手瓷绘,那瓷艺社她如何开得起来?” “这……”来人按照林少维的想法,原本只是敷衍着给思卿寻一个去处,反正也不会安排职务,只让她在那儿呆着就是,至于她会什么,根本不打紧。 但不想孟宏宪如此较真,这不是笑话么,一个黄毛丫头,要把荒废许久的瓷艺社给整起来? 怎么可能! 何况她还不懂瓷艺。 这人腹中诽谤一番,面上仍言笑晏晏道:“孟老爷,这是四顾轩一并商讨的决定,亦得了王老先生的批准,晚生这将聘书放下,静待老爷及孟小姐回话。” 原本就是可需可不需的人,他当然不会多费口舌非要争论。 孟宏宪内心中并不希望思卿去,可对方如此看不起人,倒叫他有那么一点赌气,还觉得自家女儿非去不可了,加之贺楚书也极力支持,他便没多加阻碍。 但问题是,思卿不会瓷艺,难不成真去拾荒? 他本不愿意让思卿这么早开始学瓷绘,然而眼下,一是提前就答应过只要思卿画作夺魁就准许她学,二是既然要去瓷艺社,不懂内行难免闹笑话,于是形势所逼,他开始计划教习思卿。 但在没学成之前,自是不能让思卿过去丢人现眼。 几天后,四顾轩纳闷了,聘书不是已经收了么,人怎么没报到? 孟家回复,过段时间就来。 四顾轩下达了个期限,三个月之内未到,取消聘用资格。 “三个月?”思卿乍一听,惊住了,三个月怎么样能深谙瓷绘之道? “那就看你自己了。”孟宏宪恢复严厉姿态,“学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自是不会,哪儿有一开始就放弃的,就算实在要放弃,起码也得撞了南墙之后吧,那东西都还没去涉足呢,怎么知道自己做不成? 然思卿也有自己的想法:“单我一人学不成,请二哥跟我一并。” “你竟然讲起条件来了?”孟宏宪十分意外,讲条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回不是贺先生出马,是她自己来说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这大胆没让他欣喜,只让他担忧,之所以让她学孟家的瓷绘,不是为了她本人的前景考量,只为了传承,如若她有了自主的想法,那将来就不可控了。 孟宏宪迅速权衡了一番,认为这技艺绝对不能一人独掌,有怀安一起学也好。 他同意了下来,痛快的态度让思卿十分意外。 孟家虽是瓷绘世家,但因为自己有窑,瓷绘与瓷艺也没怎么分家,绘画是一方面,塑形也是工艺。 翌日,他携二人先去窑厂观望。 孟家窑厂在浔城郊外,一个半大的院子,民窑自是比不上官窑的规模,但是在浔城做瓷器的民窑本也不多,孟家以前不烧窑,窑厂是这些年才建的,虽然不算大,但也已经是上好的条件了。 见正中央一片空地,上面有各式黏土,分了类别,有两三个人着木槌在反复敲打。 “此为练泥。”孟宏宪介绍,“这泥土得排出里面的空气才能用。” “这些泥就在咱们这地下挖出来的吗?”怀安问道,并暗想,照这样挖法,这儿不得挖空了? “当然不是,不是任何泥都能用的,这是专门适用于瓷器的原材料,都是在特定地点经过风化沉积出来的泥料,杂质少,才可做瓷。”孟宏宪道:“记住了,必须是原地风化的泥料,如是经过了风沙流水,在自然中有过多次的搬运,只能做陶,不可做瓷。” “不都是泥土吗,长得差不多啊,怎么知道哪是做瓷的?” 孟宏宪朝他一瞥:“一个材质细腻一个材质粗糙,一个烧出来颜色浅,大多是白的灰的,一个烧出来颜色深,大多是红色黑色,有那么难区分吗?” 说罢,引两人往右边走,走过了练泥区,迎面一木架,摆放塑泥模型,木架下一排坯车,有几人在胚车前,踏着踏板,两手在圆盘上把泥。 这个他们虽没见过,但一看就懂,是用来将练好的泥拉成器胚的。 思卿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小哥正把泥放在圆盘上,先从身边水盆里蘸水涂抹了一番,而后双手捧泥,覆于转盘底部,一手环顾坯土往自己的方向按压,另一手以虎口把住向外,与那只手的力度刚好相反,两手“里应外合”,一踏脚轮,不一会儿,手中的泥就开始上升,很快就成了型。 她惊叹不已,这技能练得如此娴熟,真是不易。 而走到另一头,又见一工人手中的坯体已完成,用割线把它从转盘上取了下来,却不是放到一边,而是等它稍凉了之后,又重新放置在了转盘上,但这一次是倒着放的,放置好后用软泥固定了,便拿了修坯刀仔细修整。 “拉胚利胚是基本功,各家都一样,修整完后再捺水,捺水后胚体就完成了,这些东西你们不需要亲自去做,只明白就行。”孟宏宪对刚才两道流程做了简介,再往右走,却没带他们看窑炉,而是先进了屋子。 这里各种颜料杂陈,在靠窗处有一案几,上面笔墨纸砚齐全。 “这是上釉的地方。” “不是先烧,才上釉吗?”思卿好奇道。 “你说的是色釉,这胚体在烧之前得先上一层保护釉,挡住瑕疵然后再烧,烧完后,再来上色釉,施釉的过程与细节太复杂,但这也是瓷艺的精髓所在,而瓷上绘画,亦是要十足的融合各种彩釉的特性,这个你们慢慢学吧,先跟我去看烧窑。” 说罢带他们出了屋,往窑炉走去。 思卿仍在想上一个话题,问道:“施釉与烧制的顺序一定是不能变的么?” “这个……”孟宏宪似在犹豫,一时间没回答。 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心中有别的想法,不愿意回答。 反倒是怀安接话道:“当然可变。” “你知道?”孟宏宪不悦。 “我猜的啊,烧瓷本来就艺术,只要是艺术,一定有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 “你少做这样的打算。”孟宏宪道出心中想法,“孟家瓷绘一直都是这样的流程,不可以改变,你们老老实实的学着就是了。” 两人相视而望,暗暗摊摊手。 说话间,已看到了窑炉。 窑炉在院子后面,这柴窑如同半倒马蹄形,由极其耐火的砖搭建而成,留有不同的火眼,用于观测火位与火势走向。 窑炉旁边有一些匣钵,这是保护比较脆弱的瓷器烧制时用的,并不是所有烧制都用得到。 现下窑炉里的火正旺,几人在周边忙碌着,有一老一少两个把桩头守在旁边,不时添柴。 “他们不用测量,就知道里面的温度吗?” 思卿在之前有些了解,知道瓷器的胚体与釉浆需烧制的温度是不同的,就是不同色釉的融化温度也各不相同,因此烧制时候窑炉的温度非常重要,必须要达到精准确定的地步,她见他们只瞥几眼,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添柴,不由的好奇问道。 “那是自然,老李和他儿子技艺纯熟,单用肉眼看火苗的颜色就能判断出来了。”孟宏宪骄傲道:“烧制过程全凭了他们。” 那老李听见夸奖,心里高兴,擦拭了一把汗水,亮嗓子唱道:“一杯泥土,两岸江火,水土宜练,浴火成瓷,百年窑烟,千峰翠绿喽……” 他嗓音清亮,直唱的叫人心之大大触动。 窑炉看完,仍是回到了施釉的屋子,孟宏宪向他们道:“采土练泥,拉胚塑形,上釉保护,高温烧制,最后根据所需进行添饰,而后二次再烧制,一个瓷器就完成了,今日你们已看到所有流程,或其中有其他繁杂程序,诸如有的瓷器需要雕刻扒花,但这只能随机应变了,而孟家瓷绘,原是要做的,只在那添饰一项。” 那是真正的瓷器绘画,先用料笔勾轮廓线条,再用色釉上颜色,而后烧制。 “烧制之后就完成了么?”怀安问。 “你们可知色釉的精妙,烧制之后,有些色釉的颜色会发生改变的,需要加彩,加彩后还需反复烧制。”孟宏宪回道:“一个瓷胎烧出来流程就如此复杂,好的瓷器就要求更高了,是以我一直叫你们先把绘画学好,这也是缘由,一旦画上了,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两人同时点头。 “现在我们的图纹都是拓上去的,虽然卖得出来,但实无收藏价值,我本对色釉各种运用了如指掌,却不能作画,你们两个若有心,就把这瓷绘继承下去,若我孟家能有传世之作,我百年之后亦可问心无愧。” 二人见了这番流程,只惊叹古人传下来的智慧,泥土经过千锤百炼,却能变成让人惊艳的艺术品,这是怎样的造化钟神秀? 而听孟宏宪的话,又觉世代艺人匠心,让人钦佩。 当此时,心中正充沛自豪之感,但听孟宏宪又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必须按照这些流程做,胆敢擅自更改的话,小心棍棒伺候!” 一句话将他们拉回现实,匠心可取,封闭造车亦是毛病。 “行了,今日你们先随意看看,反正也不急。”孟宏宪看向思卿,“那什么艺博会,不进也罢,你且好好学,莫要急于求成。” 言下之意,自然是三个月不可能学得成。 思卿原本不是为了那个参选,但既然得了此机会,却还是十分希望能够进去的,现下看孟宏宪已然先泄了气,心中不免有些压力,只得暗暗鼓舞自己势必要在三个月内达到要求。 而偏在此时,忽有孟宅的下人气喘吁吁的来报:“老爷,提督大人家的管家来,想要订套瓷瓶。” “要求如何,给我看看。” “要求倒没特别之处,但……”来人顿了一下,望向思卿道:“程大人府上听闻四小姐此次艺博会国画评选夺魁,指名这套瓷瓶需由四小姐亲笔所绘。” 孟宏宪闻言,眉头一紧,侧目问思卿:“你能行吗?” 喜欢旧城暮色迟请大家收藏:()旧城暮色迟53中文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