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徵从航站楼出口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黑色西装的家族侍从正站在暖红色的夕阳光里。他们的脸背对着阳光呈现完全相同的黑暗,正如他们同样大小的合身的制服,夕阳朝向煊徵的方向投下他们斜长的影子。 他乘坐了九个小时的飞机才降落在迪拜国际机场,飞机落地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上午九点从中国上海出发,在漫长的航线上一直睁着眼睛看舷窗外面,厚厚的云层堆积在机身之下,机身在云层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是在云层里游弋的巨大游鱼。全程,头等舱都很安静,旁边座椅上的年轻女子在无声地看报,只有空姐轻轻地走进来,俯身提醒几句。煊徵斜靠在背椅上细细的回忆最近两年发生的事,疲惫感一点一点累积。但他始终没有睡,微张的双眼看着河流和山川在云朵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如今下了飞机,疲惫感终于像潮水一样湮没了煊徵,他在走出航站楼的一刻看见了满目的夕阳。广场上的人群熙熙攘攘,黑灰的人影相互重叠、摇晃。夕阳光染红了整片天地。 煊徵抬起手遮了遮眼睛,黑衣侍者走到他跟前,接过煊徵为数不多的行李。煊徵把行李箱送过去,一直塞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摘下来。煊徵从侍从们的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他们的躬身礼。他们在背后微微弯着腰,眼睛直视地面,作为对久离未归的二少爷的欢迎。 一直走到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面前,煊徵才停下来。他太不想和家族的人说话,即使这么久没有回家了他也不想礼貌地问一下父亲和家族最近怎么样,他知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会有人主动告诉他。煊家的人也没有过多寒暄的习惯,无论是家主还是下人,平时的场合都是沉默的,唯一的对话是命令和应答。你在房间一头下命令,我远远地颔首应答,每个人说话都简言意赅。 煊徵斜靠在光滑的车门上,等待着迎接他的两个侍从走过来。他重新带上耳机,望向机场的尽头。面前暖红色的霞光铺满天空,西南方,夕阳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城市,同时又留下映射出的巨大阴影。整座城市一半暖红一般昏暗,城市上方的云彩像被火焰燃起。 “沿着谢赫扎耶德路走吧。”煊徵沉默地下令,等待侍从恭敬地把车门拉开。“两年了,我都快不记得这个城市了。” 煊徵钻进车子里。发动机无声地运转,车子缓缓地驶上主干道,速度提到了六十迈。黑色的影子朝着夕阳的方向奔驰而去。 磁卡在读卡机上滑过,电梯门就无声地滑开了,煊徵和黑衣侍者依次进入。电梯门关闭,超重感袭来,数字开始变化。 电梯是透明的,随着楼层的升高,从玻璃这一侧能远远地看到大海。夕阳光此刻红潮一样布满海面,整片大海都在夕阳里红光闪烁,仿佛海面正在燃烧。 这是一栋矗立在迪拜河以北的三十二层建筑,整座建筑都隶属煊家名下。煊家作为银瞳战士中的王室,相传是第一代银瞳战士首领的后代,旗下拥有着两个独立而庞大的财团。这座屹立在迪拜东南角的三十二层建筑只是煊家的产业之一,而且是极微小的一部分,用于对煊家石油产业的贸易管理。第一层到二十三层是办公区,二十四层以上是各种会客厅总统套房和会议室,煊家家主的居所则位于最顶层。一楼有专用电梯入口,直接和顶楼的客厅相连。 煊徵和黑衣侍者乘电梯飞速到达顶层,磁卡就是用来开启专用电梯的,两年来,这张卡一直放在煊徵背包的夹层里。到达客厅需要一分半钟,煊徵倚靠在电梯一边,他看着电梯壁上的数字渐次变化,心中不免思绪万千。 两年了,他还是回来了……说起来,他很期待电梯门打开之后的景象:或许墙上的油画已经变了,或者电视柜上那个他讨厌的花瓶已经被撤走了,或者走廊的壁纸也铺上了崭新的。这才是他出走两年的目的,让足够长的时间消除那些悲伤的旧痕迹……当他看到一切都变了,他的心情可能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和他走的时候,不一样。 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期望全部落空了……父亲每天都会穿不同颜色的西服,领带一条一条挂满了整个试衣间,但他骨子里却仿若是个恋旧的人,墙上的油画没有变过,通廊的壁纸还是老样子,不起褶皱,甚至那块印有古老图腾的地毯还整齐地铺在原地……熟悉得好像他从来没离开过。 唯一不见的了是那个花瓶,那个涂满了劣质彩釉的花瓶。煊徵突然想起,就是在两年前,他打碎了它……此刻原本矗立着花瓶的柜子上端放一个立式相框。 还记得那天,父亲回家来看到满地的花瓶碎片,忽然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苍老了十岁,但下一秒就变得怒不可遏。煊徵和父亲顶嘴,那天父亲第一次打了他……那个男人,他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但他看起来很喜欢那个花瓶……会是因为那个花瓶是母亲生前特地买回家来摆在那里的么?可是母亲生前,也不见父亲有多么关心他,好像他们的结合只是为了某种政治目的。 侍从们把行李放在走廊的一角,鞠个躬就转身乘着电梯下楼去了。父亲大哥小弟和管家都不在客厅,偌大的三十二层里空无一人,煊徵默默地背包扔在沙发上,自己也瘫坐下来,沉默地望着落地窗外。薄暮的天空绚丽而剔透,就像浓艳的水晶,而面前的窗户一尘不染,透过落地窗甚至能看清城市和沙漠的边界。边界是模模糊糊的一条,这边是高楼和街道,那边则是黄色的沙尘,如今什么都渐渐被夜色掩盖了。 煊徵忽然注意到了那个相框。 这样的一个家里,本不应该相框这样的东西了,所有的留念都已经电子化。相框里面是一张合照,煊徵拿起来一看就沉默了。 他还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