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是要送健威走。健威是以夏人的身份归国,要走也一样要由夏使馆照会靖康官府,拿到批复过的通关文碟。按健布的理解,近几年,靖康和东夏的关系敏感、复杂而不失紧张,这个过程也许要花费些时日,只怕自己还是要领健威回家住。却没想到,与李时珍一道,经过盘问去了夏使馆的文牒司长办,却是一所光线很好的厅堂,东夏司员清一色隔着长桌朝向大门正坐,出关前往东夏的人排成竖排;转脸巡视,成排的人群还细分为“公务照牒”,“商会照牒”,“转迁照牒”,“归夏照牒”……健布从不曾见哪一国的使馆是这样办理通关文书的,不由暗怪自己留意得少,今日才会觉得像来到截然不同的世界,关键是眼前往东夏的人有点多,厅里不细数,怕是也好几百人,而且办事的人仍是源源不断从外头进来。 不及健步吃惊完,李时珍喊他们前往“归夏照牒”去办过所,排在一排人的后面,健布想问李时珍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是说:“人好多呀。都是你们夏人吗?”问是问得傻,根本不像一个位高权重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 李时珍却不厌其烦地解释说:“也有老国人,也多,经商的,迁徙的,都很多。” 他说靖康,有时候会用“老国人”这个词,说是他父亲去了东夏,从他父亲那儿得来的习惯,称呼靖康为“老国”。 正说着,旁边传来惊喜声:“阿珍。是你呀。” 健布随着李时珍扭头,就见旁边冲出一位年轻人,穿着东夏制式的毡料大衣,裹条黑色皮围巾,身材高大,一只手已经按在李时珍的肩膀上。李时珍也惊奇起来,喊道:“夏至君呀。” 明明也是个少年? 夏至君呀。 夏至? 不过,健布确信,李时珍他乡遇见故人。 这个故人不但和李时珍相熟,而且热情异常,嗓门奇大无比:“阿珍呀。你也出国了?公干吗?世界真小,这里都能遇到同窗?还不只一个……”他扭头大喊:“陈三金,陈三金,你让别人替你,你出来一下,来看时珍呀。” 他朝向的是厅里的一个小室,大冷天的,不断有人整齐进去,坦衣而出,这时,有个年轻人慌张出来,却是穿着一样的东夏制式衣物。 李时珍给那人扬了一下手,带着喜色向健威和健布解释:“他们都是我小学的同窗,没想到都在靖康。” 健布问:“一起启蒙的同窗?” 他说完就意识到错误,东夏好像开了很多的小学……这些小学里一起上学的学生,应该不算私塾启蒙吧。 夏至大声回答他:“一个班过。”说完又嚷:“陈三金与你一样读了医,在使馆从事移民体检呢。我是来带丁的,回我阿爸的家乡带丁到咱东夏。他就在这里从事了,我可是等批下文牒就归国。” 陈三金腼腆多了,到了跟前,李时珍正要介绍健布爷俩,他却记得提醒说:“阿珍。你是特殊人才,持特牌了吧。你还用排队?” 健威连忙说:“是我要去,对,是回东夏。” 健布却脸色有变,迫切问夏至:“你带丁。带什么丁?” 夏至奇异地看着他,等李时珍略一介绍,笑道:“爷爷。是这样的一个情况,我们东夏地大人少,靖康呢,人多地狭,我们缺人。我们大王呀,他出自关陇,很多老部下都出自关陇,他们到了塞外之后,有时托人回来看看,不想很多亲戚朋友都想去东夏,久而久之,我们朝廷上就都知道了,给他们特批,由关陇这边的人申请,申请过了统一去东夏。这我回来,就是去武县接丁的。” 健布脸色煞白。 这是什么话? 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武县有狄阿鸟的老部下,但是这样成批带丁出关,那关陇岂不成了狄阿鸟的大后方呀。 健威知道祖父为什么异常,连忙拉他提醒他。 健布反应过来,问那夏至:“他们愿意去呀。塞外苦寒之地,他们去呀。他们去了还能回来呀。” 夏至笑道:“爷爷。这你不知道了,塞外哪还是苦寒之地呀。很多人都想去东夏,求爷爷告奶奶,就像我去武县接丁,多少不是武县的后生都先把籍迁到武县呀。一说带他们走北口,让干啥干啥。” 健布只好问:“朝廷让呀。朝廷不抓人呀。” 夏至又笑了,看向陈三金,陈三金告诉说:“没什么让不让的。出入自由是老皇与我们大王协定下来的。朝廷上虽然不承认,但是土地兼并严重,转为豪强以私有家奴转卖就乐意啦。” 他扭头给健布示意,别室里就是靖康的官员,健布心情激动,大步走去看,发现他们只管埋头盖章。 盖什么章? “移民”都敢打出牌子? 他们这是卖给东夏子民呀。 不知为何,健威有点心向东夏。 他生怕爷爷不肯罢休,直接闹上朝堂,连忙自后跟上拉健布,嘴里说:“爷爷。爷爷。你别这么好奇嘛。” 健布逐渐沮丧,轻哼说:“阿威。看吧。是不是盖一个章给一个钱呀。” 夏至也与李时珍跟上来了,告诉说:“是呀。爷爷。你咋知道。他们盖一个章,我们东夏给他一个提成呀。” 李时珍也劝他说:“爷爷。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呀。你要是想王威了,也可以一道移民去啦。” 健布虽然脸色难看,却是掩饰说:“这么多的人,照这样看,阿威的文牒得好几天下来吧。” 大伙恍然,原来他担心这个呀。 陈三金连忙说:“爷爷不要担心。今天提交上去,快得话下午,慢得话明天,我们东夏人办事快嘛,只在你想让他哪天走。” 他扭头看向里头的靖康官员一眼,低声说:“他们也快,盖不完不下班,有提成呀。” 健布想了一下说:“阿威。那今天不办了吧,我给你叔的信想重新写一下,既然当天办当天能好,不怕耽误一天哈。” 健威意外地看了爷爷一眼。 健布却在说李时珍他们多年不见,该聚聚说说话,自己却牵上健威往外走。 李时珍也被好友羁绊,就冲他们喊道:“爷爷。你要写信,可以到我住的地方呀,不用跑几十里回去再来回……” 健布走出来,脸黑得可怕。 健威担心他抬脚就入宫,连忙说:“爷爷。你要是去告发他们,李时珍他们会不会有事呀。” 健布苦笑说:“阿威。我去告发。掀起腥风血雨吗?” 他喃喃道:“百姓活不下去,背井离乡,我去告发他们吗?豪强出于兼并土地的需要,与夏人勾结卖人,却又都是谁呀?太后家有没有?皇后家有没有?你小叔岳丈家又会有没有……满朝文武有没有?他们真的不知道东夏买人干什么吗?土地兼并呀,人脱了籍,没有土地他是流民呀。真出了大案,东夏不干涉呀。王师与伐,战败啦,一个战败后被人家城下之盟的朝廷,它的腰直不起来。” 健布又说:“你爷爷老啦。廉颇老矣,还能饭否?” 健威安慰说:“以前在长月,没觉得这么严重。现在两国反正交了兵,夏王肆无忌惮了吧。” 健布说:“阿威。今天我与你住到东夏人那。你把信给我,我重新写吧。” 健威问:“骂他?” 健布苦笑道:“骂他啥?” 健威又问他:“那改信干啥?” 健布道:“有些事得问问他。起码也要知道他要了雍丁干啥?为奴压榨,还是以为根本戍守四方呀。” 这倒是。 健威点了点头。 健布又说:“这个李时珍不简单的呀。他的同窗见了他,都围着他转,你听到了没有,他能特别通行,他说来靖康,就让他来靖康,该不是有什么任务吧?” 健威小声说:“他说想来京城挂牌,世子同意了,当着我的面即兴同意的,应该不会身负重任吧。” 健布冷笑说:“世子这么任性呀。这简直是个小神医,放出来一个人在长月玩闹呀。”他肯定地说:“要是那世子像你说的像极了狄阿鸟,李时珍就不会是来玩的,只是当时条件没达到,世子没告诉他。”他又问:“你走的时候。那小世子在干啥?” 健威说:“忙着见几个老将,还在等他的一个叔父,叫博小鹿的叔父。反正他看起来不想支持拓跋晓晓,只派了个使者,要谈什么三方协议。我私下打听过,这也是东夏王的意思……” 健布决定说:“等李时珍,今天就住他们那儿。” 他爷俩说住就真住了。 健威等于是王威,在夏人看来是夏人,夏人使馆上有什么事也不瞒他。到了要入睡的时候,使馆上来人了,挨个通知,告诉说:“所有在长月夏人均须在意,我们有个特别的使团要来,手边没有公干的,要去迎接。” 健威回屋,见爷爷顶着一副东夏镜在给狄阿鸟重新写信,搓着手告诉说:“爷爷。有使团要来,该不是李二蛋派的吧。李时珍也好奇,到处问人,说是来谈陈州问题的。” 健布一搁笔,斩钉截铁地说:“来了。” 他见健威没反应过来,告诉说:“谁说东夏不肯理睬拓跋晓晓,我敢肯定,拓跋晓晓的使者作为其中一方代表,也一起来了。” 健威问他:“三方再谈,陈州不用打仗啦?” 健布沉痛地说:“必战。战乱小不了。你以为狄阿鸟易予?他不出兵支持拓跋晓晓,但他必会给拓跋晓晓一份大礼。” 健威问:“什么大礼?” 健布道:“给他准备了道义和义理。当年三方协议怎么签定的?拓跋晓晓此来,乃是要拓跋氏族人的权利,朝廷不给,东夏调和不了,拓跋晓晓的大旗顺理成章就打起来了……天意民心争取走不少呀。”他问健威:“狄阿鸟不要陈州?他要送给拓跋晓晓陈州?这不应该呀,不符合他的利益呀。” 健威问:“拓跋晓晓会不会与东夏协定,私献陈州,博个东夏王侯?” 健布摇了摇头。 他又开始写信,等到健威没了耐心,才轻声说:“东夏王若想全面开战,也不会有白登山之和。” 这倒是,东夏要一统大漠,要稳定后方,接受陈州之献,就又要爆发与靖康的全面战争,这不符合东夏的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