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的声音分明是几个月來不见了踪迹的凌逸,墨十亦抬头看过去,这人分明就是十一皇子,这几个月來,他们也失了他的消息。那老头悻悻地看了凌逸一眼,摸着就要往外溜去。 凌逸坐在床边的踏板之上,墨色的发胡乱披散在身后,下巴处胡子拉碴,哪里还能瞧出一点往日里那个美男子的模样。他眼中的痛楚让蓝珺瑶心中一惊,往他身后看去,却发现床上平躺着一个人,锦被将整个人裹起來,瞧不见容貌。 凌逸已经连着数月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他不明白父皇为何要将他软禁起來,一应吃穿用度并未克扣于他,却不准他同外界的任何一人相见。他在一夜之间从众人耳目中消失,他们自觉地闭紧了自己的嘴。 他同这个世界隔绝了几个月,院子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太监,便是他想要同他说上一句话,也是不能的。这样的日子几乎要将他折磨疯了,他仍旧想不通为何父皇要将他囚禁于此,八哥为什么不來救他出去。 这样沒日沒夜地思考,他累了便睡觉,醒了就着小灶里煨着的饭菜吃上两口,渐渐混乱了白天和夜晚。 不知在那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待了多久,他每天看着朝阳从东方升起,夕阳从西方落下,院子里的树叶也不似早先那般葱茏了,直至今早,德全满脸悲伤,将他带出那个囚笼一般的地方。 他不似往日里那般,每每要见父皇之前,都会叽叽喳喳缠着德全问个不停,又或者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心中的不平早被那逐日递增的孤寂消磨,如今要见到父皇了,他心中反倒一片清明。 德全将他带到乾元殿外,将怀中一卷用金绸系着的圣旨塞给他,便转过身去,清泪从德全眼中落下,“滴答”一声,青石的颜色变得重了些,凌逸只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沒说,收好圣旨进了房间。 父皇常坐的那把椅子如今空无一人,桌上摆着一个信封,上书“吾儿凌逸亲启”。他依照吩咐将信展开,苍劲有力的小字铺满整张纸,不若父皇往日里行事的风格。 他耐着心思一行一行读下來,越往下,面上渐渐有了些激动的神色。待他将一封信看到底,双目之中已是红丝遍布。 他这数月的囚禁在这信中一笔带过,父皇早算计到了今日的一切,却也给他留下了两难的局面。在父皇心中,仍旧是以这个国家为大的,枉费三哥幕后活动,自以为天不知地不觉,竟连父皇的五指山都沒能翻出去。 父皇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包括他最疼爱的儿子与女儿,都成了这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以天地为局。他探手入父皇枕下,玉石镂刻的枕头中空,里边安放着父皇所谓的遗诏。 这单薄的锦缎之上写着让天下人为之疯狂的东西,而他要做的便是守候。凌逸从早晨枯坐到现在,等到了故人,却等不回早已沒了声息的父皇。不错,他身后躺着的,真是已经甍毙的父皇。 父皇遗诏,秘不发丧,快马寻八皇子归,待他手持遗诏于乾元殿继位后,方可将这消息公诸于天下。父皇走时一并带走的,还有朝中数位大臣的性命。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这只是父皇留给他的第一个难題。遗诏有言,进此乾元殿中之人,诛。这不知父皇从哪里寻來的老头曾信誓旦旦言不放一人进來,而今他要诛杀的第一人便是她。 凌逸对父皇的作法多有不解,为何要对蓝相爷夫妇下毒手,只是满心的疑问沒一个能换來床上人的回答。他抬起來,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握着匕首如小刺猬一般警戒的蓝珺瑶,他,并不想伤他。 父皇手中的暗卫暂时交由他掌管,自他看到了这信件,便遣了人到边关去寻八哥,他只要守到八哥归來便是了。只是眼下他却不知如何面对那个面容失了温度的女子。 犹记得初次见她,御马受惊,乱中他看到的即将被人群挤下河的母女,只是惊鸿一瞥,她的身子如失了翅膀的蝴蝶直直往下掉落,美得让人心惊。 他还是喜欢她鼓着腮帮子,瞪着两个大眼睛生气的模样,然而自从她神秘消失后又归來,他再也沒见到那样的她了,一如今天这般模样。 她失踪的八年里,八哥派了手下的人到处寻她,连父皇也出动了人马,若不是相府还保存着她的一些旧物,他就要以为这世上原本沒有这样一个人了。 那日趁着八哥上朝,他偷偷溜到八哥书房,无意间打落了桌上的书籍,却看到夹在书中随着书籍一起飘落的画像,那样的她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眉眼笑成弯弯的模样,不似一般闺阁女子那般的拘谨,这样的笑容让人心中一角也变得柔软起來,不似今日这般皮笑肉不笑。 凌逸像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他蹑手蹑脚地将这些书籍归回原位,并着书页中夹着的那张肖像。 “父皇已甍。”凌逸看着她的双眼,这双眼睛已经沾染了尘世的杂质,不再如当初所见那般澄澈,即便是这样的他,依旧叫人无法小觑。 蓝珺瑶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即便是死了也不能泄她心头只恨,他叫了那么多人与他陪葬,她便令他死后也不得安稳。 “那又如何?”蓝珺瑶挑眉,眼中的坚定叫人觉得头疼。 “死者已矣,生者为大。”凌逸扁扁嘴,唇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皮,说话间牵动嘴唇,便有血丝冒出來。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呵,这一日他还油盐未进呢。 单薄的话语说出來连他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又为何指望着要别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他于是哂笑一声,可是他受了父皇的遗命,要将进这乾元殿之人悉数诛杀啊。 “他命人对我爹娘下手之时怎未想到生者为大?他对这朝中一众官员种下醉红尘的毒药时怎未想到生者为大?这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答案,凌逸,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吗?”蓝珺瑶再不与他拌嘴,手下招式不停,错开他朝身后的床上刺过去。 这一方小床乃是为了皇帝累了小憩所用,如今他既已死去,却不能安睡在寝宫中那张龙床之上,这东凌的天啊,太乱了,稍不留神便会落得个同南霜一样的下场。 凌逸从地上腾起,临时从一侧抓起的短剑沒能逃脱被蓝珺瑶削断的下场,他见识过她手中那把匕首的厉害,一击不中,连忙向后退去。 身后便是父皇的尸身了,凌逸脚踩在床的一侧,一个鹞子翻身,堪堪挡在蓝珺瑶面前。逼得她去意汹汹的匕首不得不往一侧推开,她犹记得当日宫宴凌逸对她说过的话,她不想伤及无辜。 “让开,刀剑无眼,你再这样做就不要怪我下手无情了。”蓝珺瑶贝齿紧咬,看着眼前形容皆疲的凌逸,心中越发不忍了。 “他是我的父皇。”这是事实,不是吗?不管他做尽了多少坏事,他始终都是从小将自己捧在手心上的父皇,即便是死,他也不能容忍别人对他践踏。 “他倒是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蓝珺瑶跺跺脚,身后的墨十就要上前,來缠住凌逸。即便眼前站着天王老子,在主子沒回來之前,他都得听从蓝小姐的命令。 “鬼见愁!”眼见蓝珺瑶手中的匕首就要朝床上刺下,凌逸拔高了声音,他不应把暗卫全部散在殿外的,如这两人的身手,便能从重重守卫中溜进來。 鬼见愁正是方才守在大殿正中的老头,他样貌生的丑陋,偏生容不得别人议论,久而久之,江湖人送称号“鬼见愁”,这老头的本事其实是不小的。 老头的身形甚至比闪电还要快上几分,凌逸的话音才落,他便出现在床榻之上,手握成拳,将将阻挡了匕首的去意。 “嘿嘿,小丫头,想要伤他,就要先过吾这关。”老头身子倒挂,一脚勾着床竹,整个人挡在纱帐口,呈斜线将入口封死。 “鬼见愁,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不若我给你双倍,你束手旁观如何?”蓝珺瑶说着,手中已与他走了三十招。鬼见愁,与百草书生、应兴子等人齐名的人物,她微微有些恼,这鬼皇帝从哪里寻來了这些老不死的,又能叫人都为他所用。 “小姑娘不必浪费唇舌,吾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不会改变,这是多少银钱都不能收买的。”鬼见愁见招拆招,心中对她也起了一丝赞赏,小姑娘稳扎稳打,拳脚功夫在当今也算佼佼者。 干完这桩事,他便能自在逍遥去了。若不是这两人全了百草的心愿,早在他们摸进來的那一刻便会被他击毙了。随着那一场江湖大乱,失踪的不止百草书生一人,还有他鬼见愁。 他这人性子虽喜怒无常,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百草救了他一命,他便用半生的相护來偿还,逝者已去,他也可以再到江湖祸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