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道,鹤壁城,是萧慕容故里。 一行人,数骑顶着风雪匆匆赶路,徐天然答应了白衣小童,要帮他办一件事,至今都神神秘秘,徐天然只问了句,有生命危险吗?萧慕容说,安全。徐天然便开始在冰天雪地赶路。 吕小布背着重重的金豆子,北獒不似中原有大钱庄,可以携带便利银票,耶律大石将徐天然原本采购的货物折价城金豆子塞在了徐天然手上,沉甸甸的金豆子值几千两纹银。那辆马车早已灰飞烟灭了,只是这笔买卖耶律大石一直记在心上,他也知道自己四弟这个财迷,送什么贵重神兵利器都不如送黄白之物来得更令他开心。 或许是吃了行走江湖口袋空空的苦,徐天然有了这袋金豆子傍身,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用再江湖卖艺了,再说了,没了朱子柒,恐怕也招揽不到多少生意。 白衣小童脸色依旧苍白,不愿意骑马,就愿意躲在徐天然的厚实棉衣之内,笑嘻嘻喊一声:“爹。” 徐天然顿时翻了个白眼,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不死喊自己爹,他敢喊,自己也不敢听呀。再说了,那看似可爱乖巧的白衣小童可是北獒大魔头,虽说如今跌境跌得狠了,到了小宗师境界。可萧慕容一旦复结金丹成功,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岂不是轻轻松松又能一根手指就把自己打死。 萧慕容仿佛喜欢叫徐天然爹,左一句爹,右一句爹,差点把徐天然老血都气出来了。 北獒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唯有在冬日,部落的牧民会到鹤壁城躲避风雪,将牛马赶入圈里,用平实储存的干草饲养。 每一年冬天对北獒的牧民来说都是一道严峻的关卡,祈祷长生天庇佑,牛羊安然度过寒冬,待来年春暖花开才算真正熬过去。若寒冬腊月,牛羊大批死亡,牧民可就活不下去了,中原人以为北獒牧民皆是天天吃牛羊肉,其实牲畜对牧民来说牛羊太宝贵了,各种奶食才是牧民们的主食。没了牛羊,茫茫雪原连草根都翻不出来,牧民们只能忍饥挨饿静等第二年春风来袭,可惜,有多少人熬不过寒冬,死在了寒冷的冬季。 近乡情怯。 整整一甲子萧慕容不曾归乡,当年离家之时不过和青衫布衣一般意气风发,现在物是人非,萧氏部落历经一甲子,连家主都已经换了,哪里能知道当年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子如何了? 萧慕容在龙门客栈有一面墙壁上写满了满满的数字,记录了一甲子的光阴。昔年,萧慕容出生之后不久父母相拥而亡,不过襁褓幼儿,萧氏家主下定决心抚养他长大。不过,萧老家主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没奶喂孩子,只能将萧慕容托付给呼延家,正巧呼延家有一个女孩出生,奶水十分充裕,就一同抚养。 整整一甲子,萧慕容仍然记着那名女孩的名字,呼延婉儿。 离别之时,正值大好年华。而今若重逢,已是鲐背之年。 当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当年,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当年,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一甲子,一甲子,萧慕容记忆之中依然是你青眉如黛的模样。 而今,想看一眼你,又怕看你一眼你,更怕看不见你最后一眼。 看一眼,想知你可好? 怕看你一眼,怕你儿孙满堂,更映照我的孤苦伶仃。 更怕看不见你最后一眼,更怕你的坟头草丛森森,你至死等着我这么一个负心人。 落日余晖,大漠孤烟。 鹤壁城郭隐隐在天际。萧慕容将小脑袋藏进徐天然的怀里,若旁人看来真是一队感情忒好的父子。 大雪纷飞,雪花漫天。 积雪过膝盖,举步维艰。 鹤壁城门紧闭。 萧慕容凝眸愿望。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 漫漫归乡路。 徐天然轻声道:“明日再进城吧。” 萧慕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倔强地摇摇头,坚定道:“今夜便要去。” 徐天然无可奈何,只能让千寻先在城外寻一家客栈歇脚,他能感知到秋水的气息,回头能赶回来。 千寻领着嚷嚷要一起去的吕小布走了,噬魂、夺魄紧紧跟随在千寻大爷身后,虽同是奴才,那也分着等级的。在主人心里,千寻可是贴身奴才,而他们俩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低等奴才。每次一想到此处,噬魂、夺魄心里就一阵剧痛,恨不得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以后他们也要提一提级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萧慕容一袭白衣如雪,看着从前自己居住的庭院还在,门口依然是呼延二字。 徐天然轻轻敲门,半晌,一名老汉披着厚重的皮袄出来开门。 老汉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布衣的年轻人,大冷天才穿这么点衣服都不怕冷,看来肯定是山上修士了,那和萧氏那些嫡亲血脉一样,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徐天然用不太流利的北獒官话问道:“老先生,敢问此处是呼延婉儿家吗?” 老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道:“你是谁?现在年轻人哪里知道呼延婉儿是谁?” 徐天然柔声道:“受人之托,为呼延婉儿姑娘传一句口信。” 老汉打量了一番,看来徐天然和白衣小童应该不是坏人,自己实在冷得受不了,便领着二人进门,热络道:“先进屋,外头太冷。” 徐天然牵着白衣小童的微微颤抖的手进屋了。 昏暗的蜡烛映照着不大的房间朴实无华,却布置得井井有条。老人给两位客人倒了两碗热水,热情道:“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徐天然和白衣小童各自捧着陶瓷小碗,只是一人心里早已比金丹碎裂还要来得山崩地裂。 老汉自我介绍道:“呼延婉儿是我姑母,姑母可是我们一族少有的奇才,事到如今我们呼延一族在鹤壁城能有一席之地多亏了姑母。姑母可是二品小宗师境界修士,给我们一族带来了荣耀,可惜我没什么天资,姑母曾特意嘱咐,这是呼延家祖宅,一定要留着,要时时有人在老宅看着。大家原本都以为姑母念旧,想着祖宅的风水好才有了姑母的境界攀升,但后来越来越觉得姑母在等人,等那个走了一甲子都不曾归来的负心汉。” 老汉不说则已,话匣子一打开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徐天然从老汉的言语中得知,呼延家祖上出过一些有修行天资之人,但大多修为都不高,皆不过是四、五品修士。不曾想呼延婉儿天资卓越,竟然成了小宗师修士,给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北獒人家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实惠。呼延一族都十分感恩呼延婉儿,对她所说之事都极为重视,因此,呼延家的祖宅整整一甲子屹立不倒,始终有一人留守。 徐天然听了半天,只能打断老汉的话,轻声道:“老先生,呼延婉儿现在何处?” 老汉又滔滔不绝道:“我姑母也是一个苦命人,听父亲说当年姑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子,原本都打算定亲了,没想到他出去行走江湖,数十年杳无音讯。姑母等啊等,从花季少女等成了老姑娘,萧家一名旁支子弟看上了姑母,虽只是旁支子弟,但在鹤壁城,萧氏一族对我们而言那可是擎天巨柱一般的存在。任哪家遇见了这门亲事都恨不得贴上去,但姑母死活不同意,萧氏不断施压之下,姑母百般无奈之下,竟然寻了一个普通酒楼掌柜嫁了。整整十年姑母都专心修行,只定了亲,不曾过门。直到一次姑母下山归来,姑父被一伙地痞流氓羞辱,说他娶了一尊菩萨回来,只能供奉着。姑父竟然并不生气,只说他爱姑母,让他们不要说闲言碎语。地痞流氓哪里能让姑父如愿,不仅调笑他,更辱骂姑母,姑父纵然被揍得鼻青脸肿,嘴上仍大喊着,你们打我骂我都不碍事,不许你侮辱我娘子。” 老汉重重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在那之后,姑母便留下了,安心陪着姑父,生儿育女,有两儿两女,为此事姑母还被师父大骂一通,说白白浪费了金丹天资。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不懂什么小宗师、金丹,只是觉得姑母是嫁对人了,若一直等着那个负心汉,她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白衣小童紧紧依偎在徐天然怀里,隐隐有啜泣声。 老汉问道:“小孩儿,怎么了?” 徐天然看了眼真情流露的萧慕容,轻声道:“想家了。” 老汉哈哈笑道:“想来也是如此,看公子打扮口音就知公子是中原人,公子别怪老汉啰嗦,实在是老婆去世之后独自一人在此守了二十年,从未见陌生人敲门,公子千里迢迢而来我就知道公子和那个负心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话我先跟公子说了,希望公子不要打扰姑母平静的生活,我会将今夜公子来的事情转述儿子,儿子转述孙子,待姑母临终之时再告诉她。” 修士的生命悠长,便是二品修士保养得当都能活个近二百岁,只能将这个秘密代代相传。 徐天然露出温暖的笑容,“我不想打扰呼延婉儿的生活,劳烦老汉将来告诉她,萧慕容一生心里只有她一人。” 老汉霎时老泪纵横,“你是萧慕容?” 徐天然无奈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他朋友,受人之托。” 老汉泪眼婆娑道:“造孽啊,造孽啊,姑母,那人不是负心汉,他一直记着你。” 白衣小童在徐天然怀里拱了拱,擦干了泪水,平静道:“老爷爷,你告诉我呼延婉儿在哪儿,我爹也不打扰她的生活,我假装过路,看她一眼,好让某人心安。” 老汉轻声道:“鹤壁城就只有一家龙门客栈,你自己去寻便是。” 萧慕容眼神如黑夜的雪花一般晶莹剔透,却不为人所见。 徐天然对老汉深深一揖,萧慕容学着徐天然的模样依着中原读书人礼仪和老汉道别。 天上雪花漫天坠、扑地飞。 徐天然静静跟在一道小小身影之后,看着小小的背影仿佛看见了萧慕容一生的悲欢离合。